陳玄景恭恭敬敬道:「學生在樓上看書,一時看得入了神,沒有及時下來拜見,失禮之處,還請師長們恕罪。」
梁令瓚心說她在這裡大呼小叫半天,別說出神,就算是個聾子也該聽見了。他一直沒現身,只不過是想置身事外罷了。只是這會兒下來幹什麼?
偏偏眾人好像集體都忘了這點,紛紛笑眯眯道:「哪裡哪裡,玄景你發憤忘食,勤學苦讀,實在值得嘉勉。是不是這生徒吵著了你?不妨事不妨事,周司丞馬上便要處置他了。」
周司丞拈鬚道:「是我疏忽了,想這藏書樓本來就是生徒苦讀之地,在這裡審這逆徒,實在是擾了生徒的清靜,呵呵,該罰自己一日靜室才是。」
陳玄景含笑施禮:「周司丞折煞學生了。」
梁令瓚驚奇地發現,藏書樓的氣氛一時間如春風化雨般溫馨。大家好像會變戲法,其中尤以周司丞變得最佳,原來他那張刀割不動的臉,居然也可以笑成一張花兒。
只有閔學錄,依然板著那張黑黑的胖臉,道:「你看書便看書,跑下來作甚?這裡沒你的事。」
陳玄景道:「此事全因學生而起,學生要再不下來,梁令瓚便要代學生受過了。」
眾人十分意外。
梁令瓚也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梗著脖子,抬著望著他。
他臉色平靜,眼神卻頗為複雜,終於還是開口道:「敢問梁兄,讓你帶書的人,可是出現在算學館?」
「是啊。」
「那人是否和我差不多年紀?」
「是啊。」
「長相可是頗為斯文?」
「是啊。」
梁令瓚一溜「是啊」答完,才覺得不對勁。國子監里,除去有個別年紀較長的和也個別和她一樣年紀偏小的,剩下的都和陳玄景一樣十八九歲上下,自然是差不多年紀。再說長相斯文,在國子監里讀書的生徒,不管骨子裡是什麼樣,哪一個走出去不是斯斯文文了?
陳玄景點頭,向眾人微笑道:「諸位師長莫要見怪,學生自把這些書送來後,偶有一日讀書,讀到疑難之處,便想找書本查閱。因為在家裡看慣了,一時忘了書已經獻入藏書樓,順手便帶回了號舍。今晨原想帶出來還,一時又忘了,便請一位同窗代我跑一趟,沒想到他也出了事,最後這事還是落到了梁兄身上,更沒想到驚動了諸位師長和周司丞,實在是罪過不小,學生深感慚愧,請諸位師長責罰。」
又向周司丞深施一禮:「不論是靜室、暗室,或是充僕役之罰,皆該由學生來領。一切都是學生的錯。」
周司丞像是被他嚇愣了,後退了一步:「這個……」
梁令瓚也愣住了。他他他他這是在幫她?
有學錄笑道:「既然是一場誤會,如今解釋清楚了便好。玄景你是這些古籍的舊主,罰誰也罰不到你頭上。你可莫要難為周司丞,真罰了你,陳大將軍從宮城裡提刀殺來怎麼辦?」
周司丞臉露一個僵硬的笑容,打了個哈哈:「不錯……」
「哪裡不錯了?全是胡說八道!做便是做了,錯要受罰,沒做的便是沒做,不能硬扯到身上!」閔學錄寬厚的胸膛起伏,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陳玄景,我問你,你過目不忘,哪有看過的書還要回頭查閱的道理?就算要查閱,查完還要抱著書走?你是這種不帶腦子出門的人嗎?還說什麼請同窗還書,好,你倒是說說,那同窗叫什麼!」
「……」諸位學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彼此的眼神中深深感受到一個道理——閔學錄跟南宮祭酒是師兄弟,卻一直只能管著一間藏書樓,不是沒有原因的。
陳玄景道:「他叫源重葉。」
閔學錄便道:「叫那源重葉來!」
梁令瓚的心頓時提到嗓子眼兒,這可怎麼辦才好?陳玄景在二樓聽了半天,自然可以大概猜出來龍去脈,這源重葉可什麼都不知道啊,哪能可能對得上話?
片時,衛軍領著一名生徒過來。說是「領」,倒不說是「引」。那生徒手搖摺扇,面目俊美,同樣一件青衿,在陳玄景身上周正如祭服,在他身上,卻有說不出來的俊逸洒脫之意。
他的目光從跪在地上的梁令瓚身上一溜,收起扇子見過眾師長:「學生拜見。不知各位師長傳喚何事?」
閔學錄一聲斷喝:「源重葉,你老實招來,今日為何要在藏書樓盜書?!」
這學錄看上去黑胖黑胖,居然也不蠢,來這招!梁令瓚心道不好,這下源重葉只怕要忙著替自己辨解了!
她忍不住望去向陳玄景,陳玄景卻是低眉垂目,並不見著急的樣子。
而源重葉果然大驚:「學錄何出此言?學生不知啊!」
「就是說,你沒有盜書?那你今天可曾還過書?」
「回學錄,也不曾。」
閔學錄看了陳玄景一眼,臉上浮現出一種類似於「我吃的飯比你們吃的鹽還多竟敢在我面前玩把戲」的神色,豈知他這一眼還沒看完,源重葉便道:「學生本來要還的,路上出了岔子,只好託人代還。」
說著,他訝異地問梁令瓚,「咦,這位師弟,我不是托你還書嗎?你怎麼這付模樣?該不是趁還書的時候做什麼壞事了吧?」
「……」除了做女紅外,梁令瓚一直覺得自己挺聰明的,但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好像就是個傻子。
這個世界太奇妙了,她快要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也許,剛才托她還書的真是這人?崴腳什麼的根本就是她的錯覺?
她整理一下身心,朗聲道:「回師兄,我什麼也沒做,可不知道為什麼,師長們卻誤會我盜書,所以要罰我。」
「哎呀,這可是我的過錯,是我沒有完成陳兄的託付。」源重華忙道,「陳兄,你既然在這裡,為何不向師長們說明真相呢?我倆都是為了你辦事啊。」
「確實是我的錯。」陳玄景再次施禮,「懇請諸位師長責罰。」
「是,一定要狠狠責罰才行,不罰重一點,只怕他不長記性。」源重葉興高采烈地道。
閔學錄明明知道事情不對,卻無計可施,怒道:「好!陳玄景你自己要攬事,便把這藏書樓的書全給我曬一遍!」
周司丞咳了一聲:「既然是誤會,責不責罰便不用再提了。只是這梁令瓚,誤入太學,出言無狀,衝撞師長,記靜室三日,充僕役半月。」
太學生們個個來歷不凡,輕易動不得,總歸罰她一個算學生就對了。李成傑的話,梁令瓚終於明白了幾分。
事情既了,臨時來幫忙的學錄也都回去了,順便把氣呼呼的閔學錄勸去饌堂吃午飯。
藏書樓里頓時就剩三個人,梁令瓚恭恭敬陳玄景施了一禮:「陳兄,多謝你,你又幫我一次。」舊債未清,新債又來,這人情債越滾越大了。
「哎哎哎,這話我不愛聽啊,明明在危急關頭以聰明才智替你化解危機的人是我,為什麼只謝他?」一把摺扇插進來,源重葉一臉不滿。
梁令瓚自然謝他,同時十分好奇:「源師兄,你怎麼猜到的?」
源重葉一搖摺扇:「你們都只顧著看他開沒開口,其實他在袖子給我比了幾個手式。我跟他同穿一條褲子長大,自然一看就明白啦——話說我家陳二公子向來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怎麼這回卻主動出手?而且,什麼叫『又』幫了你一次?他以前幫過你?在哪兒?什麼時候?」
他這一問就是一長串,梁令瓚還沒來得及答,陳玄景道:「小葉,你先回去。」
源重葉還要說話,一眼瞥見陳玄景臉色,頓時一聲也沒吭,掉頭就走。
陳玄景已經不是剛才在師長面前那個溫良恭謙的陳玄景了,他臉沉得能滴下水來。梁令瓚不由自主後退一步,背心抵上了門板:「那個……那一百零八兩銀子,我才存夠五兩,你看能不能再等等?再不然,我加上利錢……」
陳玄景直接打斷她的話頭:「你怎麼在這裡?」
梁令瓚覺得他每個字都是咬著後槽牙發出的,頭皮有點發麻,難道這就是人們面對債主的反應?
「我……從洛陽國子監升上來。」
陳玄景的臉色難看到極點:「你在洛陽國子監才幾個月?!」
「這個……據說是因為我把六堂的考卷全做了,所以老師就讓我來了。」梁令瓚答得一臉認真,又認真又懵懂,一雙眼睛烏亮亮光澄澄,陳玄景要深吸一口氣,才能將將按下胸中的無名業火。
去年在洛陽重逢,他以為那將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這猴子。在他的想像中,梁令瓚應該在洛陽國子監待上幾年,然後長成一個普普通通的青年,去官府謀份差事,養家糊口,娶捧香為妻,生幾個孩子,淹沒在芸芸眾生中。
所以,當他在藏書樓二樓聽到那個聲音時,恍惚了好一陣,以為自己是幻聽,又或者,只是聲音相似之人。
於是他往下看了一眼。
這一眼,就看見梁令瓚被押得跪在地上,背脊卻挺得筆直,頭昂得高高的,大聲斥責師長的不公,眼睛是那樣明亮,好像有什麼東西不受那小小軀殼的束縛,直欲以那雙眼睛為通道,噴薄而出。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神魂卻莫名震攝,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出聲。
簡直是中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