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瓚給他看得頭皮發麻,殷勤道:「要曬書是嗎?我幫你!」說著擼起袖子就要干,被陳玄景一把拎住了後衣領,「梁令瓚,你的腦袋擺在脖子上,是為了好看的嗎?」
這話里的嫌棄簡直濃得能化為有形。
梁令瓚嘆了口氣:「我這個腦袋既不聰明也不好看,陳二公子你有什麼話就直說。」
「我問你,一個書學館的生徒,為什麼會借太學館的書?」
「這個……也許他愛好四書五經?」
陳玄景眼皮抖了一下,深呼吸:「為什麼他明知道你不能進太學館,還讓你來還書?」
「可能他和我一樣,也是新來的,不懂這裡的規矩?還是我記錯了路?」
「……」陳玄景再次深呼吸,「為什麼師長們一看見就要抓你?為什麼周司丞一呼即至?」
「師長們,正好在找那些書嘛……至於周司丞,也許他正在附近遛彎?」
陳玄景胸膛深深起伏,梁令瓚的手撫上他的胸膛。
陳玄景的臉又僵又冷:「你幹什麼?」
「看你接連大喘氣,替你順順氣。」梁令瓚一臉關切,「是不是哪裡不舒服?病了嗎?」
「把你的爪子拿開!」陳玄景再也忍不住,「蠢材!你難道看不出來?你得罪了人,有人安排這一切,要陷害你!」
梁令瓚嚇一跳:「為什麼啊?」她才來多久,別說得罪人,連認識都不認識幾個。不過順著陳玄景的提示一想,頓時想通了:「我知道了,一定是閔學錄!他管著這些書,賊喊捉賊,栽贓給我。哼,怎麼一個兩個都愛玩這種把戲?可我連他的面都沒見過,怎麼就得罪他了?」
陳玄景深深呼吸,覺得自己可能會暈過去。
梁令瓚十分關切,「說真的,你臉色真的不大好,要不要看大夫?」
陳玄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看這張臉,以後不管是聽到聲音還是瞥見衣角,他一定轉身就走。
他轉身往裡走。梁令瓚連忙跟上,他猛然轉身,幸好梁令瓚剎住了腳,不然險些撞進他懷裡。他幾乎是咬著牙問:「你跟著我幹什麼?」
「幫你曬書啊。」
「不用。」這兩個字咬得很重。
「那可不行,你幫了我,我自然要幫你,不然也太不夠義氣。」
狗皮膏藥粘上身,他還甩不掉了是吧?陳玄景微微吸了口氣:「你當真要幫我?」
「自然!」
「好。」陳玄景點點頭,指向門外,「你先去外面。」
梁令瓚立刻照辦了,還想問問外面有什麼活可干,前腳剛邁出門檻,後腦勺就「哐」地一聲響,大門在她身後關上了。
「……」這是什麼意思?
「陳兄?陳兄?陳二公子?陳玄景?」梁令瓚拍門。
裡面一點聲音也沒有。
她驀地想到之前陳玄景再三深深呼吸、好像喘不上氣的樣子,腦海不由自主多了幅畫面:陳玄景背靠著門,捂住胸口,痛苦地倒下……
不會吧?
以她的了解,身體不適卻強撐著不讓人發現一個人躲起來舔傷這種事情,陳玄景好像真做得出來啊!
「陳玄景!」梁令瓚慌了,「你開門!別撐著!我帶你去看大夫!你快開門!」
門內沒有反應,難道他已經連開門的力氣都沒有了?
梁令瓚四下里看了看,到花園裡抱起一塊大石頭,一步三挪,用盡吃奶的力氣舉過頭頂,往門上砸去——
可就這個時候,大門猛然從裡面打開。
石頭已經脫手,宛如離弦的箭,對準了陳玄景砸去。
「小心!」她尖叫一聲,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啪,咣,轟隆,轟隆,轟隆……
響動一聲接一聲,她顫巍巍睜開一隻眼睛,瞬間嚇得把另一隻眼也睜開了。
藏書樓內像是經過了地動,書架們次第連著地往後倒去。罪魁禍首正是那塊石頭上,大概是先砸翻了第一架,然後第一架砸向第二架……
視線慢慢移向陳玄景,陳玄景後退了兩步,間不容髮地避開了要害,但右側額角還是被石頭擦過,鮮血淋漓。
「我……我……」梁令瓚咽了口口水,「我……不是有意的……」
「轟隆」,像是為她的話作註腳,最後一排書架倒地,整個藏書樓煙塵四起,如經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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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室在國子監最北角的一座石塔中,名為靜室,當真是靜極,四周光禿禿連樹都沒有。
室內一張石桌,旁邊一張草墊,除此之外別無它物。
房門緊閉,只有牆上一塊三尺見方的小窗子透氣,兼送清水和饅頭。梁令瓚抱著膝蓋坐在草墊上,深深感受到了什麼叫著人倒霉了喝涼水都會塞牙,她不過是還個書,就能還出這麼多事。
把她關進來的時候,周司丞氣急敗壞,指著她的鼻子將她大罵了一通:「陳玄景若是沒事便罷,若是有事,你賠上這條賤命都沒用!」又道:「洛陽補錄的規矩非改了不可,這都是些什麼貨色,也敢往這兒送!」
梁令瓚抬不起頭來——陳玄景幫了她的忙,她反而將陳玄景砸得一頭是血,還連帶毀了太學藏書樓,不論是私是公,她都抬不起頭來。
入夜之後,門外響起腳步聲,跟著房門打開,一個又高又壯的人影走進來,身形如一座黑塔。
閔學錄?!梁令瓚就要跳起來。
「噓,祖宗,是我!」
居然是宋其明的聲音。他穿著黑漆漆的斗篷,兜帽擋去了半張臉,肩上搭著一條被子,難怪像一座黑塔。梁令瓚鬆了口氣:「我還以為閔學錄白天栽贓不成,晚上又來害我。」
「閔學錄害你?」宋其明訝異,「沒可能啊,長安國子監里,最不可能害人就是閔學錄了。」
「為什麼?」
「他和南宮祭酒當年一同在前太史令座下,是師兄弟啊,你想想看,祭酒的師弟,換成別人還不得橫著走,但他從頭到尾都只管一座藏書樓,十幾年了還是個學錄,他這人愛書如命,除書之外的東西一眼也不會多看。你大鬧藏書樓,他當然討厭你,但可犯不著害你。」
梁令瓚怔住了:「那會是誰?」
宋其明把今天在藏書樓里的事情一一問明了,他在官宦世家,國子監里各種門道比梁令瓚熟得多,聽完一拍大腿:「姓陳的說得沒錯,問題就出在那個書學院的生徒!」
梁令瓚已經把這人的臉想了又想,確定搖頭:「可我以前從沒見過他。」
宋其明又是發愁,又是嘆氣:「雖然你砸了姓陳的,替我姐報了仇,我很欣慰。但小瓚你這回當真是惹上大麻煩了,聽說明天諸廳會審,南宮祭酒也會出面,搞不好,你就要被逐出國子監了!」
先是觸犯監規,以算學館弟子身份誤闖太學藏書樓,然後言語無狀頂撞師長,再擲石傷人,毀壞藏書,這一條條罪狀就算壓到他身上,祖父也不一定保得住他,何況是庶民出身的梁令瓚?
「才進來就要被趕出去,這是倒了多大的霉!姓陳的就是個掃把星,只要有他在,准沒好事!等等——會不會就是姓陳的搗鬼?」
「啊?」梁令瓚一時沒反應過來。
「一定是!你想啊,首先書學館的人絕對不會好端端跑到算學館,再則書學館的生徒也不可能借得到太學館的書,借的偏偏還是剛入庫的古籍!這種書一般都是要珍藏的,擺在書架上的都是抄本。所以,一定是有人害你,而且一定是太學館的人,還不能是普通人,因為普通人碰不到珍本古籍!」
他越說越覺得有道理,「他當年拜師不成,對你又妒又恨,見不得你好。還有那些書就是他送給藏書樓的,除了閔學錄,他最容易拿得到。最後,事發之時,他剛好在藏書樓,你看,哪有那麼巧的事!」
宋其明說得頭頭是道,梁令瓚忍不住道:「如果是他陷害我,直接讓我受罰不就是了嗎?為什麼還要幫我?」
「因為、因為周司丞給你的處罰不夠重,所以他以身犯險,故意激怒你,讓你砸他,然後用蓄意傷人的罪名把你趕出國子監!」
「不,當時也太險了,要不是他身手快,那塊石頭能叫他腦袋開花。」梁令瓚想到那一幕,便覺得不寒而慄,只要陳玄景的動作慢上那麼一點點……
「他是陳玄禮的弟弟哎!陳玄禮是誰?是皇上最信賴的禁衛大將軍,武功號稱天下第一!陳玄景是他教出來的,身手能差到哪兒去?這點本事能沒有?只有你親眼見過他是如何被一行大師拒之於門外,只有你親眼見過他的失敗,所以他不會容許你再留在國子監。這種人,我太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了!你想想崔子皓就知道了!」
宋其明越說越激動,猛地一拍大腿:「我有辦法了!從現在開始你就裝病,口吐白沫也好,四肢抽搐也行,總之怎麼嚇人怎麼來,然後就說是當時陳玄景打的!把蓄意傷人做成鬥毆,至少能保住學籍,不被趕出去!」
他說得唾沫橫飛,梁令瓚只低著頭,宋其明道:「你不要怕,明天是公審,生徒都可以旁聽,我找幾個相好的生徒,到時候會幫你起鬨。」
梁令瓚搖搖頭:「我想去看看陳玄景。」
宋其明給她嚇一跳:「看他幹什麼?」
「是非曲直,明天一審,自然就有分曉。但我砸得他頭破血流,我想去看看他怎麼樣了。」
「他能怎麼樣?總不會死了!要死了你就不會關在這兒,而關在大理寺。我雖未親眼瞧 見,但看他的號舍沒什麼動靜,想來傷得也不怎麼重,不然早就回家去了。」宋其明苦口婆心,「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快想想你自己吧!」
梁令瓚問:「你怎麼進來的?」
「花五十兩銀子,衛軍便讓我來了,還附送嶄新棉被一床,意思是你在裡面可以安心睡覺,看守巡查的衛軍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原是衛軍的一門生意。」
梁令瓚的目光落到他的斗篷上。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