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里卯時起亥時息,太學號舍也不例外,梁令瓚趁黑摸進來時,到處一片漆黑,只有天上淡淡的星光。
甲字七號房前,梁令瓚悄悄拔下發簪,從門縫裡一點一點把門拴撥開,「嗒」地一下後,門發出「吱呀」一聲響,推開了。
這一聲響在寂靜的夜晚格外清晰,梁令瓚心肝都提起來了。
門內幽暗,眼睛適應光線後,只見進門先是書房,有書案、琴架、棋枰,中間隔著一道屏風,後面才是寢房。
看來李成傑對太學號舍有所誤會,算學館雖說也是一人一間房,但房間大小連這間一半都不到。
梁令瓚輕手輕腳轉過屏風,就見淡淡星光照進窗子,陳玄景在床上安穩合目而睡,額頭上纏著白色紗布,額角位置滲出一抹血跡。
那一幕又闖回了腦海……石頭的去勢好像被無限放慢,陳玄景腰往後折開了最要害的位置,然後,額頭上上的血衝下面頰,半邊臉上一片鮮紅……
梁令瓚深吸一口氣,用力甩了甩頭,把那可恐的畫面甩出腦海。
就在吸這口氣的時候,她猛然明白了一個事實——陳玄景壓根不是哪裡不舒服,他只不過是不想看到她而已。
原來人有什麼不想面對的東西時,就會想這樣深深吸口氣,然後把它吐出去,就好像連同那些讓人不高興的東西一起吐出去了一樣。
她苦笑一下,躡手躡腳退出來,在外間書房摸到筆墨,將紙拿到窗下棋枰上,借著一點星光,開始寫信。
寫了一遍,看了看,把紙團了扔一邊,又寫一遍,再看,還是扔了。
一連寫到三遍,勉強覺得能入目,從懷裡掏出一隻小瓶子,將信壓在書案上,正要離開,忽然覺得身後有些異樣,一回頭,一聲尖叫躥到嗓子口,身後黑抹抹站著一個人!
在那聲叫喊逸出口之前,那人出手如風,捂住她的嘴。
梁令瓚也借著星光看清了,是陳玄景。他冷冷道:「你在幹什麼?」
「我……送葯。」梁令瓚把瓶子舉給他看,「尹觀主的玉魄膏,很靈的。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你撥開門栓用了半柱香時間,就算是頭豬,也該被吵醒了。」
梁令瓚連連鞠躬:「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陳玄景冷笑:「你搬起石頭行兇的時候,怎麼不見這麼恭謙?」
像「我以為你在裡面發病了才要砸門去救你」這種蠢話,梁令瓚實在沒臉說出口,只好默默地放下藥,轉身就走。
「站住。」
梁令瓚站住,心想,果然沒這麼容易善了啊。但給他揍一頓,多少能還點兒了,也好。
可陳玄景並沒有揍人,只是伸出兩根手指,捏住了她手裡的信。
梁令瓚立馬緊 緊抓住。
陳玄景挑起半邊眉毛:「看不得?不是寫給我的嗎?」
這是寫給你的沒錯,可不是當面寫給你的!梁令瓚連連搖頭,兩隻手死死攥著信。
陳玄景盯著她,左手微抬,指了指自己額頭上的傷。
那意思很明白,你把我傷成這樣,看封信還不讓?
梁令瓚手上一松。
陳玄景把信抽了去,展開來,就著星光,念道:「陳兄,傷了你,我很抱歉……」
你有沒有被人當面讀過信?如果有,大概能理解梁令瓚的感受。梁令瓚覺得頭皮都快炸開了,撲向門邊:「你好好養傷我先走一步!」
「站住。」陳玄景慢條斯理,接著讀,「……這是尹觀主的寶貝葯,治外傷據說很是管用。梁令瓚 頓首。」
讀完,翻到背面,微哂:「就這兩句,還要寫三遍?」
梁令瓚臉上爆紅,他他他都看到了!裝睡很有好玩嗎?!
陳玄景涼涼的聲音從頭頂飄落:「你該不會以為寫這麼兩句話,送這麼一瓶藥膏,這事就能算了吧?」
梁令瓚早有心理準備,抬頭望著他的眼睛:「要怎麼樣才行,你說吧。」
黑暗中,她的一對眸子異常明亮,好像有星辰墜落其中,陳玄景怔了一下,偏開視線,「是不是我說什麼,你便做什麼?」
「只要你能解氣,什麼都行。」
「好。」陳玄景道,「我要知道你成為一行大師棄徒的真正原因。」
梁令瓚僵住,半晌,「你怎麼還惦著這事……」
「怎麼?不行嗎?」陳玄景淡淡道,「方才有人說只有我能解氣,做什麼都行,言猶在耳,就不算數了嗎?」
梁令瓚低頭想了想,走到書桌邊,找到兩樣東西,一樣是青玉方形鎮尺,一樣是淡青洮河硯,掂了掂,覺得還是鎮尺重些,把鎮尺遞給陳玄景。
「玩什麼花樣?」
梁令瓚指了指自己的右額角:「你用這個照我這裡來一下,不用手下留情,務必又狠又重,血一定不能出得比你少,這樣可以解氣了吧?」
陳玄景不悅:「胡鬧!」
梁令瓚又去書桌上摸了樣東西來,是那把鋒利無匹的千星,平時大概是做裁書刀之用,遞給他:「再不然,你給這個往我腦門劃拉一刀,只要別要了我小命,我都能受。」
陳玄景盯著她半晌,窗外的星光遠不及她的眸光明亮。又明亮,又堅定。陳玄景奪了刀,皺眉:「你簡直是無賴!」
梁令瓚對著他再鞠了個躬:「對不起。」轉身出去,手剛碰到門栓,背後陳玄景道:「明日會審,你很可能要被趕出國子監,但若我願意幫忙,你也許能在算學館待下去,繼續學你的算學。」
梁令瓚知道他的意思,坦白師父拋棄她的理由,他便出手相助。
看今天藏書樓里眾師長對他的態度,就知道他在國子監里的地位和份量,如果他能幫忙,那一定能大事化小。
梁令瓚靜了一會兒,還是拉開房門,走了出去,輕輕地在外面帶上了門。
豈有此理!
陳玄景怒,忽地指上一下刺痛,原來惱怒之下,指尖被刀尖劃破,血珠沁出來。
他從來不相信什麼鬼神輪迴之說,可此時此刻,真忍不住懷疑他和梁令瓚是不是八字不合,一遇上她,輕則諸事不順,重則有血光之災。
皺著眉毛站了片刻,他彎腰撿起來地上的紙團。
展開來,只見上面寫道:「陳兄,對不起,我搬石頭原是為了砸門,因為我以為你在裡面暈倒了……」
陳玄景拿著紙,一時也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心裏面只想,這麼蠢的事也能做,不但做了還能寫出來,也算是勇氣可嘉。
他又撿起一個,那一個寫的是:「陳兄,對不起,將你傷成這樣,全是我無心之失……」
大約是想到不管有心無心,傷人總是事實,所以又團了。
陳玄景向來淺眠,被吵醒之後心知是睡不著了,長夜漫漫,無所事事,把兩張皺紙慢慢抻平了,和第三張並排放在一起,端詳。
信是寫得亂七八糟,字倒是清秀挺拔,纖穠合度。
很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