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進了繩衍廳,廳上廳下人頭攢動,梁令瓚看不到內里的情況,只見地上有星星點點的血跡。
一定是他的傷口迸裂了。
她想起他在堂上侃侃而談的模樣,誰也看不出來他受了傷,可為了完美營造不曾被砸傷的假象,他連紗布都扯了。
師長們聽說了消息,急步折返,周司丞看了看梁令瓚,冷著臉道:「你怎麼還在這裡?還不快快去領罰?給我把他拖走!」
衛軍上前,梁令瓚便被帶下去交給管事的。國子監生徒一個個都是養尊處優的,一時受罰,管事的也不敢真拿他們當僕役使喚,讓梁令瓚換上僕役的衣裳,塞了把掃把給她,交代:「你自己看著哪裡需要人手,就去哪裡幫忙吧 。」
這種交代約等於無。梁令瓚拖著大掃帚,心不在焉,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不知不覺又回到了繩衍廳外。
繩衍廳門口依然是人頭攢動,有的說「不是說沒砸傷嗎怎麼突然暈倒」,有人補充說「不止暈倒還一臉血呢」,從而斷定陳玄景昨日只怕真的被砸傷了。也有人反駁說「哪有人被砸了還要替對方說話的?陳二公子豈會做這種傻事?一定是方才不小心磕著了」,總之是議論紛紛。
梁令瓚聽得那句「陳二公子豈會做這種傻事」,心裏面輕輕地疼了一下,帶著一點酸楚,這感受前所未有,卻綿綿地盤踞在胸膛里,叫人呼吸都有些困難。
她仔仔細細把兩人相識以來的情景篩了一遍,沒有找到一丁點兒她值得他這麼做的理由,也沒有找到一絲絲陳玄景捨己為人的跡象,難道,真的是被她砸壞了腦子不成?
忽然人群里一陣波動,人們道:「來了來了來了!」
果然見一個小太監急步跑來,眾人讓開道路,他跑得太急,在門檻處險些被絆倒。
有生徒失聲道:「糟,他是空手的!只怕御藥房里也沒找到血餘炭!」
梁令瓚問:「什麼是血餘炭?」
那人道:「血餘乃人發,燒而成炭,是止血的良藥。太醫說陳二公子傷口迸裂,遠比第一次止血來得兇險,一定要用到血餘炭,只是這種東西不常備……」
果然,有兩位學錄很快出來,連聲叫人備馬,要出皇城去東市,太醫喚住他們:「不中用!外面的血餘炭多半摻了炭灰,成色不足,買來也用不上。唉,唯今之計,只有現做了!各位,每人割一縷給我,救人要緊!」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血餘炭之所以難得,正是因為人人都奉行「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有所毀傷」,斷髮等同自殘,自殘等同不孝。會斷髮的人,要麼是窮瘋了,要麼是偏遠之地未受教化,國子監里人人遵從孔聖人教誨,說什麼也不可能斷髮做炭。
梁令瓚只見太醫兩手鮮紅,全是血,一股氣直衝腦門,掃把一扔,走上前去:「我來!」
太醫大喜,連忙拉了她進去。
梁令瓚只見南宮祭酒等人都在廳上等候,再往裡間,源重華和閔學錄守在榻旁,陳玄景躺在榻上,兩眼緊閉,面色蒼白,唇上沒有一點血色,半邊臉便像是浸在血海里,額角傷口猶有血汩汩湧出。她的眼眶一熱,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太醫滿口叫人快剪刀,越鋒利越好。梁令瓚走到陳玄景跟前,明知道他聽不到,還是低聲道:「借你的刀一用。」摘下蹀躞帶上懸著的錯金小刀,打散髮髻,握在手裡,手起刀落,頭髮齊根而斷,手裡握了滿滿一把,問太醫:「夠不夠?」
「夠,夠,盡夠了。」太醫捧起頭髮,忙去炮製。
閔學錄原本一看她就要吹鬍子瞪眼,這會兒張大了嘴,半晌才合攏,咕噥:「算你還有點良心……」
源重葉拾起地上的發簪,雙手捧到她面前,鄭重道:「我也肯為他斷髮,但自問沒你這麼痛快乾脆。梁令瓚,你是條講義氣的漢子,這個朋友我源重葉交下了。」
他一貫瀟洒跳脫,難得有這樣正經的時候,梁令瓚有點意外:「不就一點頭髮么,沒什麼大不了,反正還會長出來。天馬上就熱了,短一些正好涼快。」
源重葉哈哈大笑:「舉重若輕,不著痕迹,我喜歡!」一拍她的肩膀,「放心,等玄景醒了,我替你說情。這麼好的兄弟,怎麼能避到三舍之外呢?」
說到這個,梁令瓚又變成了苦瓜臉:「算了,算了,要不是我,他也不會變成這樣。我……我還是趕快走,免得招他煩。」
一面說,一面就要走,還沒走出內室,就聽南宮說的聲音:「幸珠,你來做什麼?」
只聽一個聲音道:「幸珠聽聞有生徒受傷,心想僕役粗手粗腳,只怕幫不上太醫的忙,若是影響醫治,於國子監聲名不好,於義父的聲名也不好,於是擅自到來,請義父恕罪。」
這聲音又輕又柔,像黃鶯兒一樣好聽。
外面南宮說大概是首肯了,一人走了進來,一樣也戴襆頭,穿圓領外袍,但腰肢纖細,胸脯有著柔美的起伏,任誰都看得出來,這是個女孩子。
她肌膚白晰細膩,一雙柳眉葉微微蹙起,翦水雙眸中似乎含著淚光,身後的僕役端著水盆手巾等物。她先見過閔學錄,口稱師叔。這時太醫已經和好了葯,正要人清洗傷口,她挽起袖子,一點一點拭去陳玄景臉上的血跡,下手輕且快,確實比僕役們好得多。
從她進來那一刻起,梁令瓚的眼神就像是定在了她身上,挪都挪不開,源重葉悄悄道:「怎麼?喜歡這一款的?」
梁令瓚完全聽不到他在問什麼,滿心滿腦只有一句:「國子監,收女生徒?」
「不是,她是祭酒大人的義女,平常在祭酒大人跟前侍奉,不是生徒。不過,幸珠姑娘詩文了得,博士們都交口稱讚,不然也不能侍候祭酒大人的文墨。」源重葉在她耳邊低聲道,「還有,別怪我沒告訴你啊,誰都看得出來,幸珠姑娘心有所屬,你這番真情怕是要付諸流水了。」
原來不是生徒啊……
原來,即使是詩文了得,又有祭酒大人這樣的義父,女孩子還是入不得國子監。
梁令瓚無聲地嘆了口氣,正要轉身走人,忽然見南宮幸珠眼中微光一閃,轉瞬即沒。
她愣了一下,再一細瞧,發現那是眼淚。
每抬一次手,南宮幸珠便要落一次淚,手下不停,淚水也是滾滾而出,好像斷了線的珍珠。
梁令瓚看了良久,終於明白,「心有所屬」四個字是什麼意思。
源重葉把她的悵然與怔忡全看在眼裡,攬住她的肩,發出一聲同病相憐的長嘆。
血餘炭果然是止血良藥,敷好之後血很快止住,太醫包紮好傷口,交代眾人:「陳二公子這傷口雖說不大,但剛好擦過血管,再者新傷迸裂,更是嚴重。切記戒急戒躁,不能讓他大動肝火,一切以靜養為上。」
說著另開內服湯方。
梁令瓚一聽「戒急戒躁」四個字,立刻很有自知之明地準備閃人。
她在陳玄景心中,估計就是一個大寫的「急」和一個大寫的「躁」。
「站住。」閔學錄卻叫住了她,眼睛將她上下打量,「我那兒正少人手,你自己惹下的爛攤子,你自己也該去收拾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