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注意力之前完全被算題吸引,完全沒有注意字跡,竟然一直沒有發現,這書卷里的字挺拔有致,圓潤柔和,是爹爹的筆跡。
「閔……閔學錄……」她的聲音簡直像呻吟,「你二師兄……叫梁天年?」
閔學錄收拾著散落的紙片,點點頭。
「洛陽人?」
閔學錄再點頭,忽然明白了什麼:「你認得?!」
梁令瓚心裡「哇」了一聲。豈止認得!
是了,是了!嚴安之曾經說過,爹以前是太史局裡的少監,而閔學錄又是從太史局出來的!
「他……現在可好?」
「挺好的,挺好的。」梁令瓚搓手,很是激動,不想來了趟長安,還替爹認了個親,「他就在洛陽,下次我帶你回去看看他——」
這句話一出口,她猛地僵住。
帶閔學錄去見爹?!告訴閔學錄她是梁天年的女兒,告訴爹她在長安國子監?!
不,不不不不不!她悔得腸子都青了,直想抓住那句話塞回肚子里。
「不,不,我不能去見他……」閔學錄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他的臉色慘白,一步步後退,「我害了他,害了師父,害了雅然姐,害了他們的女兒……我是罪人,我是災星!我沒臉去見他!」他說著,抬起手,一連抽了自己好幾個耳光,接著大叫一聲,沖了出去。
周司丞正引著南宮祭酒過來,被他一撞又一次跌在地上,南宮祭酒一面扶起他,一面吩咐衛軍去追閔學錄。
梁令瓚整個人呆住,閔學錄最後一句話在她耳朵回蕩——他害了爹,害了娘,害了她?
從記事起,她就沒有見過娘,因為從來沒有過,倒也不覺得有多難過,頂多是看到別的小孩依偎在母親懷裡,有幾分羨慕罷了。但也是從記事起,爹就愁眉不展,難得會露出笑臉,終日對著娘的畫像,如果不是因為還要養大她,爹也許寧願和娘一起去吧?
而讓她變成一個沒娘的孩子,讓爹抑鬱終生的人,就是閔學錄?
「梁令瓚,你跟他說了什麼?」
南宮祭酒的聲音穿透耳膜,梁令瓚怔怔抬起頭,就見南宮祭酒皺著眉頭,神情比以往更加嚴肅,臉彷彿也板得更厲害,她喃喃道:「我……不,學生沒說什麼……」
「他說雅然,你認識雅然?」南宮祭酒眸子猛地一振,「你姓梁!」
梁令瓚一個驚嚇,以毒攻毒,神魂一下子歸位。
然而南宮祭酒一頓:「不……不,雅然生的是女兒……」他問道:「你今年多大?令尊大名?」
「學生今年十六,家父……家父……梁又年。」這時候就好後悔,為什麼嚴安之只改一個字呢?反正要改,索性全改了好了!
果然,南宮祭酒的目光立刻銳利了起來:「令尊和梁天年什麼關係?」
「這個……是同族,同族,隔了好遠的堂兄弟。」
「你認得梁天年?」
「見、見過幾次……」
「他現在如何?」
「在、在族中私塾當夫子。」
「當夫子?他女兒呢?」
「在、在綉坊當綉女。」
「當綉女……」南宮祭酒慢慢地道,「太史令的外甥女,給人家繡衣裳?你為何結巴?」
他後兩句之間一點停頓也沒有,梁令瓚措手不及,舌頭打結得更厲害:「我、我……不,學生、學生看閔學錄突然這樣,有點害怕。祭酒大人,閔學錄到底是怎麼了?」
周司丞道:「大人,這姓閔的平日做事就顛三倒四,現在還乾脆發了瘋,這樣的人留在國子監終究是個禍患。」
南宮祭酒低著頭,看著地上的破碎書卷,目光久久地落在最後一行字上,眉眼低垂,瞧不出神情:「青雲,把十五年前那件事,說給他聽。」
周司丞訝異:「大人!」
「傳道解惑,師之本分也。學生既有惑,我們做老師的,自然要為他解答。此事發生時我雖然不在,但到底都是我的至親之人,轉述之時,言語失之客觀,所以由你來說。」
周司丞縱然不情願,還是依言開口,說起當年。
那是十五年前,長安四年,武則天當政的最後一年。
當時張易之和張昌宗極受寵信,世稱「二張」,二張廣植羽翼,有謀反之心。張昌宗找到術士李鴻泰占卜,箕草呈極陽之相,李鴻泰言張昌宗有天子相,若是能造大佛,則天下歸心。
當時的太史監溫嵐座下有三位太史丞,一是南宮說,二是梁天年,三是閔長澤。三人是溫嵐一手教出來的徒弟。其中南宮說擅曆法,梁天年擅天相,閔長澤擅測算,張昌宗占卜之後借故去了趟太史局,問出了近來紫微星垣有變,有改天換日之兆。
兩下里相合,張昌宗大喜,於是廣招能工巧匠塑造佛像,並在長安城中舉辦悅天大會,選出最美麗歌喉最動人的歌伎在佛前扮演吉祥天女,據說最後的勝出者引吭高歌之時,長安城中一片寂靜,天地生靈都醉倒在吉祥天女的化身之下。
然而不等大佛造成,當時的宰相張柬之與御史中丞宋璟聯手衝進長生殿,殺了二張,迫使武后還政,李哲登基,是為中宗。
中宗登基,清算武氏與二張所有勢力,那尊大佛當然永遠立不起來了,為大佛準備的吉祥天女也被押入死牢,同樣逃不過的,還有當日向張昌宗吐露天相的太史監師徒。
溫嵐在牢里自盡而亡,絕筆書信,言明一切系自己親口吐露,與兩名弟子無尤。
適逢中宗登基,大赦天下,梁天年和閔長澤被削去官職與功名,趕出太史監。
「祭酒大人那段日子因母喪回鄉,再回長安時又痛失師長,悲傷過度,幾乎一病不起!全都是因為這姓閔的貪圖錢財,識人不明,嘴關不牢。要不是祭酒大人重情重義,將他收留,他早該餓死在街頭了!」
梁令瓚怔怔地看著那書卷,最後一行貼著素錦,異常清晰。愚兄梁天年書於長安四年春日。當時他和閔學錄,二十來歲位於少監,正是春風得意,平步青雲,意氣風發的時候,以為自己前途不可限量。他們一定沒有想到,不過短短几個月,他們就被權勢爭鬥扯下去雲端 ,跌入泥沼,萬劫不復。
而母親……嫁給了自己喜歡的師兄,生下了她,人生剛剛展開新的一頁,轉眼間一切就煙消雲散。
她的聲音忍不住微微發顫:「那、那雅然……是怎麼……」
「雅然身子一向單薄,自生養後便一直纏綿病榻,噩耗連連之下,再也支撐不住,香消玉殞。」南宮祭酒仰起頭,長長一嘆,「我回京之時,天年尚在大牢里,我剛辦完師父的後事,接著又安葬雅然……十五年來如一夢,梁令瓚,如今你可知道閔學錄為何失態了?」
周司丞道:「大人又何必為了這逆徒重憶傷心事?總之一切都是這姓閔的錯過!留他在一日,大人便要傷心一日,而且萬一宋璟大人重提舊事,連大人都有不是,不如趕出去是正經。」
「閔學錄說了什麼?」
「他說什麼『紫微垣中有變』,又說什麼『奎木兼行』,總之是正投了張昌宗之所好,給太史監引來血光之災!」
「哪一個星垣沒有變化?奎星與木星兼行於天,也是常事,閔學錄沒說錯。」
周司丞一愣:「你一個算學館生徒知道些什麼?總之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一切是因張昌宗而起吧?」不,說到底是因為那個李鴻泰吧?
梁令瓚和一行一樣,最看不上這些術士,他們窺到一點天地法則,就拿來裝神弄鬼,迷惑人心。假如不是那個李鴻泰胡說八道些什麼天子氣,張昌宗就算有再大的膽子,也只會安安份份當他的男寵。
「那個李鴻泰後來怎麼樣了?」梁令瓚問。
「誰知道?這種人無足輕重。」周司丞說著翻了個白眼,正要訓斥幾句,南宮說開口道:「命由天定,就算長澤造下業果,也不是有心所為。只是大錯鑄成,長澤終日自責,唯有以書忘憂,我多番勸解,也是無用。」跟著指了指地上那些稿紙,「這是長澤教你的?」
梁令瓚本想替閔學錄遮掩,但一想南宮祭酒面前,又何須遮掩,她大聲道:「是。」
南宮祭酒頗為讚許:「我這個師弟眼高於頂,整個國子監,也只有陳玄景還能入他的眼罷了,看來你資質不錯。」
梁令瓚立刻打蛇隨棍上:「李司業曾命學生向祭酒大人求教,書信已則蘇博士轉呈,祭酒大人可曾看見?」
南宮祭酒微微一愣:「書信倒未曾看見,也許是案牘積壓著了。不過陛下命集賢院制定新曆,要我參助行事,我兩頭奔忙,少有得空,既然閔學錄肯教你,你以後便跟著他,可好?」
豈止是可好?!
梁令瓚差點沒跳起來。
她一揖到底,入國子監以後,再沒有哪個禮行得這樣心悅誠服:「謝祭酒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