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室里每個時辰都有衛軍巡查,一旦發現受罰生徒睡著了,便強行喚醒,要其坐正思過。
梁令瓚的睡眠被分成了許多塊短暫的瞌睡,就在其中一塊磕睡里,她做夢了。
她夢見了一座好大好大的宅院,種著高到天際的大樹,屋子宏偉得像宮城,她小手小腳,走得搖搖晃晃,天地都隨她一起搖晃。
「寶寶,來,來,到娘這裡來……」
有人在前方向她張開雙臂,那一定是世上最最溫暖最最美好的所在,她向蹣跚走去,心裏面是雀躍般的歡喜。
「來,寶寶來……」
聲音溫柔至極,她用盡全身力氣揮動著手腳,想要投入那個懷抱。
就在她快要碰到那個懷抱時,濃重的霧氣湧來,霧氣中有一雙巨大的黑手,抓著那個溫暖的懷抱,迅速退去。
「娘!娘!娘!」
梁令瓚在哭喊中醒來,這是她第一次夢見娘。
看不清臉,隔著一層夢境,聲音也變得模糊,但那種讓人覺得天安地穩永世都能依偎的安全甜蜜,久久地留在心裡。
如果娘還活著……如果外祖也沒有死……如果張昌宗沒有造反——不,如果李鴻泰根本沒有跟張昌宗提什麼天子氣,她將是另一種人生。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現在的人生有多糟糕,可是,如果身邊所有的親人都在,光是用想像的,就叫人眼眶有點發熱。
天一亮,她一離開靜室就去找宋其明——當僕役在好處在這時就體現出來了,一個算學生徒不能越雷池一步,一個僕役卻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宋其明還沒全醒,迷迷糊糊:「李鴻泰?誰啊?查他幹嘛?十五年前……喂,十五年前怎麼查?!」頓時被嚇醒了。
「當年不是你爺爺主審嗎?你能不能找到一點卷宗什麼的?」梁令瓚道,「我就想知道這傢伙有什麼下場。」
「大哥,你也知道是卷宗,又不是家書,我怎麼找得到?十五年前張昌宗的案子……嗯,這事情其實找陳玄景最好,他一托他大哥就成了……不過誰要去求那小子?!咱們不理他,一會兒我去找小葉子!」
梁令瓚也想過陳玄景,但找陳玄景幫忙,未知的代價太大了,情形耗子去找貓幫忙類似。
「小葉子是誰?」
「源重葉呀!他哥就是源將軍,源將軍當年是金吾衛,估計知道些內情。小葉子又見多識廣,十分的……呃,淵博,一定能幫上忙。」
梁令瓚看了他兩眼:「淵博就淵博,你臉紅什麼?」
宋其明義正辭嚴:「我哪裡臉紅了?哪裡臉紅了?快給我出去,我要更衣!」
梁令瓚被趕了出來,飢腸漉漉的肚子把她驅往饌堂,填飽肚子之後,她去了藏書樓。
只見個僕役正在開門打掃,小心翼翼避開地上那一攤子碎書。她蹲下來開始拼書,經昨天一鬧,碎片們大挪其位,同一道題里的字職責得天南地北,她拼得是欲哭無淚,閔學錄卻遲遲沒有來。
她忍不住抓住一個僕役問:「你可知道閔學錄家住哪裡?平日一般什麼時候來?」
僕役奇怪地看她一眼:「閔學錄就在樓里。」
「誒?!」
原來閔學錄沒有家小,又愛書成痴,常常就在藏書樓湊和著過信息,祭酒大人便把藏書樓後面一所小院子拔給他住。那兒有幾間廂房,原本是當倉房用的,不過閔學錄住進去之後,貌似也依然是倉房——連床上都堆滿了書。
房門沒關,閔學錄攤在書堆上,鼾聲如雷,床邊滾著一隻酒罈,裡面只剩是一點殘酒,竟是喝完了一整壇。
梁令瓚輕手輕腳撿起酒罈子,床上的閔學錄忽然叫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張昌宗找的是我……」手舞足蹈,在夢裡好像也在拚命掙扎,聲音里滿是驚恐。
「閔學錄!閔學錄!」梁令瓚推醒他,他睜開眼睛,額頭全是冷汗,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是,是,我是閔學錄,這裡是國子監,不是太史局,不是太史局……」
梁令瓚很想問一問當年太史局到底是個什麼景況,但看閔學錄的神情,還是忍住了,只說道:「我去給你端早飯來。」
然而去了一趟,卻是空手而回。閔學錄已經起身,一看就知道是饌堂飯點已過,他擺擺手表示不防事,有時看書入了迷,一頓不吃是常事,然而他忘了昨天已經餓過兩頓,再站起來的時候頭重腳輕,險些站不穩,幸好梁令瓚一把扶住,他自嘲:「唉,老了!不行了。」
卧房一旁是間小廚房,堆著些柴禾米面,閔學錄抓起一塊木柴就準備點火,那木柴又粗又長,閔學錄舉著火折了點了半天,也沒能讓它著起來。
梁令瓚看他點火的手法和水平,就彷彿看到了自家老爹,心中暗想:「不愧是師兄弟!」連燒火技術都是師門傳承!
她接過火摺子,道:「我來吧。」
閔學錄很是意外:「你會?!」
這根本不是會不會的問題。
梁令瓚先著點了火,淘米下鍋,四下里找了找,發現半片菜蔬都欠奉,唯一的調味料是鹽巴。
天井裡有棵大槐樹,初夏時節,滿樹槐花盛開,在陽光下清香襲人。她活動活動腿腳,蹭蹭蹭爬上樹,摘了滿滿一衣兜槐花,一半灑上麵粉蒸熟,一半拌入麵糊煎成槐花麵餅,小廚房裡頓時飄出誘人的香氣,餅煎好,粥也恰恰出鍋。
閔學錄空腹兼之宿醉,身體十分十分難受,這頓飯一下肚,只覺得肚子里暖融融,心上也變得暖融融,越看梁令瓚越覺得順眼。瘦也不再像只猴了,那叫伶俐;眨巴著一雙大眼睛也不叫一肚子壞水了,那叫聰明。
「既然大師兄都發了話,我也就不能不教你了,走,咱們先把《海島算經》拼了起來!」
有閔學錄指點,拼書自然進展神速。但拼全一題,梁令瓚就忍不住想解上一解,閔學錄就忍不住想教上一教,這一教就常常是一整天時間嘩嘩過去,常常是解完題之後兩人相視一笑,然後肚子里咕咕作響,門外已經是日落西山,到了梁令瓚思過的時候。
閔學錄嚴肅道:「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飯總是要吃的,且也不能老把書卷橫在地上,對我二師兄太也不敬。」
梁令瓚點頭稱是。然而管得住手管不住腦子,她手裡雖然在往下拼下一題,腦子還在思索這道題目,隨口問了句「老師,去八尺五該當如何?」
這一句開了頭,底下就剎不住了,兩人又進入了教學的深淵裡爬不出來,餓著肚子結束後,閔學錄罵道:「梁令瓚你給我閉上嘴!拼好之前一題都不許問!」
然而讓梁令瓚閉嘴實在是難事,要是不說話,更管不住腦子想去解題,因此一面拼,一面問:「老師,你和你二師兄是怎麼認識的?你二師兄年輕時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二師兄啊,那是少見的斯文美少年,溫文爾雅,是真正的謙謙君子。他沒有讀過國子監,原本只是在太史局裡管文書,因寫得一手好字,被派去伺候師父筆墨,然而他天資過人,在師父教導大師兄時潛心默記,不多時竟比大師兄還要出色,師父驚喜之下,將他收入門牆,一力舉薦,列為司丞。」
她時不時便會問問當年的事,問一次就是戳一次閔學錄的傷口,開始閔學錄是問一次暴跳一次,之後大概戳得多了,竟漸漸適應,也願意開口說上一說,尤其是少年往事,說起來臉上一片悠然,「我初入太史局,全靠二師兄一力照拂,我痴心算學,二師兄悉心教導,還說我算學天分在他之上,請師父親自教我。其實這是二師兄自謙,我哪裡比得上二師兄一星半點?雅然姐的眼光那麼高,那麼多王孫子弟向她求親,她誰也不要,只嫁二師兄……」
雅然。梁令瓚默念著這個名字,心中一片溫軟,手指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識,想要勾勒出那一幅熟悉的畫像。
「她……一定很漂亮,很溫柔,很聰明吧?」
「是啊,除了雅然姐,我不知道還有哪一個女子稱得上『溫柔賢惠』四個字。她懂詩文,懂測算,懂觀星,針黹女紅樣樣精通,廚藝也好得不得了,有一道蓮房魚包,真是世上難得的珍饈。那會兒她時常往太史局裡送吃的,每次我都大塊朵頤,吃得不亦樂乎,後來才知道,那其實是雅然姐做給二師兄的,哈哈。」
他哈哈笑了兩聲,聲音漸低,抬手揉了揉眼睛,口裡道:「這些書真該曬了,全是灰……」
梁令瓚看著他發紅的眼眶,認認真真地道:「我想,他們一定沒有怪你。」
閔學錄慘然一笑:「你這臭小子又知道什麼?」
「至少,他們的女兒一定沒有怪你。」
嗯,這點她可以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