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司丞有時候會冷著臉抱來一堆測算材料,那是南宮祭酒交代下來的。
閔學錄見獵心喜,每次看到這些都覺得周司丞那冷冰冰的臉也有幾分可愛了,他將這些好物與梁令瓚分享:「來,你也看一看,算一算。制訂曆法事關天文,天文演算法是所有演算法中最精密最龐雜最艱深的,也是最有意思的。」
不過再三告誡梁令瓚:「咱們看歸看,算歸算,離了這幢小樓,在外面可一個字也不要提起。這些東西是把利刃,捏在手裡稍不留神就會傷到自己。算出來了交給大師兄便好,大師兄向來聰明,他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他才能運用好這些利刃。」
他戒驚戒懼,自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梁令瓚一開始學的演算法,便是天文演算法,對它真是親切得不能再親切,算上這些東西當真是如饑似渴,比閔學錄還要瘋魔。閔學錄搖頭,嘆息:「師父當年總說我是個痴兒,那是因為他沒能見著你這個痴兒。」
梁令瓚心中頓了一下,她知道他說的是她外公,如果外公還活著,是不是也可以教她這些?那件事沒有發生,爹是不是也不會燒她的書?她是不是從小就生養在演算法、星相與天文之中?
那一定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吧?
她忍不住問:「雅然是不是從小就學天文演算法?」
剛問完,頭上就挨了一記爆栗子:「那是你師伯母!什麼雅然雅然,這二字豈是你能叫的?!」罵完,又嘆了口長氣,「雅然姐也是生得早,當時武周當政,女子可以為官,學什麼做什麼都行,現在可不行啦。」
一句話把梁令瓚滿腔的美好幻想擊得稀碎,低頭將算完的材料放到一邊,另取新的一份。
這份是別人已經算過的,過程中卻出了點問題,有人以筆圈出,在旁批註。
梁令瓚一看這批註字跡,整個人似被雷劈了一般,呆住。
閔學錄還以為她遇上什麼難題,湊過來一看,便又坐了回去:「既有一行大師的批註,便好改了,你慢慢算,不會再問我。」
又道:「一行大師學究天人,咱們是比不上了。李淳風的《麟德歷》歲差越來越大,四時難以對準,陛下早就想改歷了,一直等不到有能耐做此大事的人,千邀萬請,終於把一行大師盼到了長安。這種事情非得有這樣的人物不可,昔年有李淳風,而今有一行大師。當中我師父也想過改歷,大師兄更是應中宗之命制過《九執歷》,但終歸不得用。要說大師兄,人品學問樣樣都是好的,但曆法/功在千秋,澤及萬民,真不是一般人能動的。」
往日他聊起這些,梁令瓚多半要問東問西,今天對面卻是無聲無息,梁令瓚獃獃地捏著紙,像是傻了。
閔學錄敲了敲鎮紙:「魂兒呢?」
梁令瓚像是從夢中驚醒,「啊,哦,哦。」低頭看著紙,半天仍是沒落一筆,猶猶豫豫問道:「我算的,也會交到一行大師手裡嗎?」
「想得美。一行大師是主持,自有人將數據匯總,呈報給他。這種有批註的,大約是大師覺出不對,從源頭查起,查到這份測算,所以打回來讓人重做。」
梁令瓚鬆了一口氣,也就是說,只要不出錯,師父就看不到她的字了。
可這輩子如果能讓師父再給她批一次功課……那又該有多好。
她東想西想,這一天的進展便極慢,好容易把南宮祭酒交代下來的測算完成,才空下來繼續拼書。
宋其明和源重葉有時候也會過來幫忙,順便帶來李鴻泰的消息:宋璟當時便要嚴懲這搬弄玄虛之徒,可早在張昌宗事發之前,這李鴻泰便不見了人影,從此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過。
「可能是躲起來了,也可能是被張昌宗滅了口,總之是一點消息也沒有。」源重葉說著,問,「你找他幹什麼?」
梁令瓚其實沒想好,就算找到了,大概會揍一頓吧?她是心裏面掛不住事的人,那幾天念著這個名字就想咬牙,這些天已經淡下去了,這會兒更是直接丟開了。
時間有著最公正的裁決,那個挑起一切的人也許已經死了。
前前後後花了一個多月,梁令瓚終於把書拼好,換上一副素錦,再刷上一層極稀的薄漿,將碎片一一粘上。
這是細活中的細活,需要絕佳的耐心和靈巧。閔學錄原本怕梁令瓚性子跳脫做事會毛躁,豈知她一坐便是好幾個時辰,一雙手又巧又穩,滿卷碎片拼得嚴絲合縫,不細看竟看不出痕迹。
閔學錄大喜:「幹得不錯,說,要什麼?我獎賞你。」
梁令瓚眼睛一亮:「那就讓我抄一份副本放算學館藏書樓吧!」
閔學錄心說就算放過去,只怕也沒人看得懂,但這孩子既然想惠及同窗,自然是好的,便由她去了。
陳玄景訂的書架已經送來,一樓的殘局也整理的差不多,現在便是要將書卷一一歸位。梁令瓚在二樓抄著書,一樓僕役進出動靜和窗外的風聲、學舍的讀書聲融為一體,響在耳邊,卻又穿耳而過,明明熱鬧,又極為安靜。
忽地,有人道:「玄景見過老師。」
聲音悅耳動聽,梁令瓚耳朵一動,自動將它從茫茫一片背景音中識別了出來,跟著心猛地一跳,陳玄景。
陳玄景傷口迸裂,傷勢不輕,梁令瓚悄悄去找源重葉,才知道陳家已經來人將陳玄景接回家中養傷,現在,是恢復了嗎?
樓下閔學錄也問道:「身子怎麼樣?可大好了?」
「勞老師記掛,已經無礙了。」
「這些書架木料好,結實,你這孩子做事穩妥,我沒看錯人!這底下亂糟糟的,你上去看你的書吧。」
陳玄景謙虛了幾句,跟著樓梯上腳步聲動,梁令瓚覺得他一步一步好像踩在她的心上,一顆心漸漸收緊,緊得有點發疼了。
猛地,她一下子跳了起來。
糟糟糟!她怎麼忘了他的交代?他可不想再看到她!
從樓梯上下去已經不可能了,跳窗?不行,太高了,她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而腳步聲已經越來越近。她走投無路,躥到一扇書架後,只希望陳玄景不要來這一架上找書。
從書架的縫隙中望過去,只見陳玄景的身姿翩然,已經上來了。天氣漸熱,他沒有戴襆頭,額頭系著一根淡藍色一字巾,剛好擋住額角,瞧不出傷痕如何。他穿著青衿,腰束蹀躞帶,越發顯得身段修長,本是走向書架,不知是看到案上有書還是如何,微微一頓之後,走向書案。
從這個角度,梁令瓚只看到他的背影,髮絲梳得一絲不苟,肩寬腰細腿長,站立的姿態如孤松一般出塵,若是給宋其柔或是南宮幸珠看到,只怕要芳心大動,但梁令瓚全沒有心情欣賞,她心裡全是慘叫。
完了完了完了!紙上墨跡未乾,他一定知道她在這裡!
等等,等等,不要慌,不要慌。紙上又沒寫名字,他怎麼知道是她?就算她給他寫過一封簡訊,他只怕看也不看就扔了。對,對,他不知道,他一定不知道。
然而陳玄景就在這個時候轉過身,目光環視二樓的書架,顯然是找些什麼。
那對眸子瑩亮,神情篤定。梁令瓚只瞧了一眼,整個人就挨著書架蹲下了,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隻螞蟻,鑽進地縫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