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緩緩移動,梁令瓚聽著他往東,往西,心跳如雷,忽然,腳步聲停了下來,一抬頭,眼前已經多了幅衣擺,蹀躞帶上垂下荷包玉佩,以及那把眼熟的錯金小刀。
梁令瓚的脖子僵住,腦袋好像有幾百斤重,再也不能往上抬。
「你在這裡幹什麼?」
頭頂涼涼的聲音飄落,不帶一絲感情。
「我、我……」梁令瓚急中生智,掏出手帕,擦拭書架,「我在擦灰。」
頭頂上一聲兒也沒出,她乾巴巴道:「灰擦好了,我去樓下幫忙。」說著就要起身,手腕卻被陳玄景捉住。
陳玄景盯著她手上的帕子,眯起了眼睛,「這是我的?」
她點點頭,這帕子正是他當初在宋家給她的那塊,陳玄景神情有些異樣:「你一直把它帶在身邊?」
「捧香說這種料子很貴,碰上什麼事,能當些個銀子應急……」
她的話還沒說完,陳玄景就變了臉色:「知道貴,還用來擦灰?」
可如果她說不知道貴,估計就是有眼無珠了……梁令瓚已經知道了,當一個人討厭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無論做什麼都是錯的。
她默默起身走開,才轉身,忽地頭上一輕,她一聲低呼,襆頭已經到了陳玄景手上。
僕役很少有戴襆頭的,但梁令瓚斷髮之後,髮型殊異,走到哪兒都有人指指點點,為免麻煩,她只好把襆頭戴上。且襆頭還有一個好處,頭髮短了容易四處亂翹,怎麼梳都壓不下來,襆頭一戴萬事大吉,十分省事。
現在,頭髮們壓抑已久,甫得自由,登時要翹上天。她知道陳玄景一向很看不慣她儀容不整,便拿兩隻手按著頭髮,道:「那個,陳兄,你把襆頭還我,我這就走,不打擾你看書。」
陳玄景一臉高深莫測的樣子,只盯著她看,彷彿她頭上突然長出一朵花。良久,他發話:「聽說是你為我做了血餘炭?」
「沒什麼沒什麼,都是我應該做的……」
「自然是你應該做的。」陳玄景打斷她,「難不成你以為我會謝你?」
「……」會就怪了。她早該想到的。梁令瓚悶悶地想,
襆頭的系帶是黑色的,愈發顯得他手指白晰而修長。夏日的陽光明朗又燦爛,為他的臉頰鍍上一道明亮的金邊,眉峰清冽異常,垂下的眼睫又密又長,梁令瓚忽然就有點走神:不知道他的睫毛和春水大娘比起來,哪個長?
忽地,陳玄景一揚手,把襆頭拋她過來,梁令瓚差點沒接住,撈過來往頭上一套,轉身就走。
還沒邁開腳,後衣領就一緊,身子被拎得打了個轉兒,陳玄景又把她的襆頭摘了。
這是玩哪套?!
襆頭擱在書架上,騰出兩隻手,以指為梳,將飛翹的短髮捋到耳後,確認沒有一絲頭髮敢逃逸在外,再取過襆頭,替她戴上,手繞到她腦後,繫緊系帶。
窗外晴光朗朗,書樓內寧靜悠涼,四下里全是沉沉的墨香,梁令瓚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擂鼓一樣。
她極力把腦袋往後仰一些,以離他遠一點,生怕他聽見。
假如他問她為什麼心跳這麼大聲,她真的不知道怎麼答。是啊,為什麼心跳聲這麼大?按都按不住,這顆心簡直是犯上作亂!
她僵直了身體杵在當地,一動不敢動,身體裡面卻已經是萬馬奔騰呼嘯而過,有一個聲音在狂呼:他他他他到底是在幹什麼?!難不成是被她砸壞了腦子?!
陳玄景替她系好了帶子,襆頭外再找出不到一絲亂髮,才收回手,然後打量她。
那眼神,像一位遊歷四海列國的精明商販,突然見到一種奇怪貨品,價值在「白送人也不要」和「說不定能賺大錢」之間搖晃不定。
梁令瓚當初聽他讓她退避三舍,心裡還有些失落,但面對這般詭異的眼神,她覺得很可以再退個七八十舍。她請示:「陳兄,我……可以走了嗎?」心裏面十分盼望陳玄景能賜個「滾」字。
陳玄景看了她半天,終於開口:「梁令瓚,你出身卑微,品貌低下,既無見識,人又痴愚,看在你還有一絲良心的份上,我給你一個機會追隨在我左右。」
梁令瓚呆掉,她在國子監里混了這些時日,已經知道陳家是什麼樣的人家,也知道有多少人想削尖了腦袋想攀上這樣的人家,但她早想過了,當時他幫她,很可能只是一時腦熱,又或者根本就是腦子被砸壞了,現在靜養了一個月,該是深思熟慮要把她剝皮抽筋了,怎麼還來招攬她?
難不成腦子還沒養好?
還是有什麼厲害的後招在後面?
「為、為什麼?」她結結巴巴問。
陳玄景的臉色不是太好看。
因為他發現自己根本答不上來這個問題。
為什麼?
這一個多月來,他把梁令瓚對他做的事情,以及自己對梁令瓚做的事情翻來覆去想了個遍,結論都只有一個:假如是另一個人將他砸到頭破血流,這輩子都休想再出現在國子監。
可梁令瓚偏偏還好端端的。
不,他不是後悔,只是不解。無法理解。
一個洛陽國子監升上來的算學生徒,就算聰明絕頂又如何?永遠也不可能是他的同路人。他像一個立身於雲端的神明,看著螻蟻般的梁令瓚一步步往上爬,心中是悲憫的,因為他知道,不管梁令瓚再怎麼爬,也不可能爬到這世間的巔峰。
螻蟻永遠是螻蟻,不管這隻螻蚊有多聰明。
他把這件事情想得清清楚楚,胸懷裡如浸著一片冰雪,已經打算好了:若梁令瓚挾起尾巴從此不再出現在他面前,他便就當沒有這個人;若是梁令瓚還敢冒出來,那就莫怪他不客氣。
可當他一看到書案上抄到一半的《海島算經》,冰雪胸懷就起了波瀾 ——他認得那是梁令瓚的字跡,也認得書是閔學錄的寶貝,連寶貝都願意交付,只說明了一個問題,梁令瓚在得了一行大師與二哥的青目後,現在連一開始對梁令瓚很是瞧不慣的閔學錄也淪陷了。
這小子身上到底有什麼魔力?!
直到,他摘下樑令瓚的襆頭,看到那一頭亂髮飛翹時,他好像明白了答案。
這個傢伙,好像總能做出別人想像不到的事情。
這傢伙睜著一雙眼睛瞧著他,亮晶晶的眸子里有感激、有內疚、有不安、有疑惑,心事明明白白全寫在裡面,叫他的心狠狠地抽動了一下。
他在心中長長地嘆了口氣,他一直以為自己很討厭這個人,可現在才明白,討厭這個人實在是一件很難的事。
罷了,罷了,既然驅之不得,那就留在身邊吧。
「讓你跟,你就跟,天上掉下這麼大塊餡餅,還怕毒死了你?」陳玄景沒好氣,「跟了我,只要你——」
「老老實實不惹麻煩」還沒說出來,梁令瓚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搖頭道:「對不起,我不能跟。」
陳玄景懷疑自己的耳朵:「你再說一遍?」
「我不能說。」梁令瓚認真地看著他,「我說一百遍,還是那句話,我的錯只是我的錯,你絕對不會犯上,所以真的不用知道。」
陳玄景一口氣噎住:「你以為我在套你的話?」
梁令瓚閉上嘴沒說話,心裏面已經在翻江倒海了:不然呢?真被我砸傻了嗎?話說陳兄你還真是孜孜不倦啊,點心不管用了,就用前途來利誘。可惜她已非吳下阿蒙,對他那一套早已經了如指掌,不管他鋪墊得有多麼情真意切,她都不會再輕易上當了。
但看陳玄景臉上已經是山雨欲來黑雲壓城,一付想要把她剝皮抽筋的模樣,真面目已然暴露出來了!她連忙道:「陳兄你餓不餓?一看就知道你沒用晚膳,不要緊我這就去給你端 來!」
一面說,一面已經腳底抹油,衝出樓梯。
「站住!」身後傳來一聲暴喝。
樓梯就在眼前,只要一溜煙下去就能脫身,從此以後繞著陳玄景走。可想到繩衍廳上,他站在自己身前的模樣,腳步就不由自主頓住,她硬著頭皮,慢慢轉身,:「陳兄還有什麼吩咐?」
她也不敢抬眼去瞧陳玄景的臉,但覺陳玄景的視線像刀子一樣捅過來,能把她插出個滿身窟窿,良久良久,陳二公子世家大族的風度重新上身,他再開口時聲音已經恢復了平常的優雅淡然:「好,既然你有心,我也不好拂你的意。我中午要吃一道菜,你可能給我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