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聽到那道菜名的時候,大廚的臉忽然皺了一下,好像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
「渾、羊、歿、忽。」梁令瓚一個字一個字地咬清楚了。
大廚瞪著她半晌,拉她著轉了個方向,手指越過層層疊疊的飛宇翹檐,指向東邊方向遙遠的某一個角落,「看到了嗎?」
「看到什麼?」
「你要的東西,在那兒!」
「那是哪兒啊?」
「御膳房!」大廚道,「那可是燒尾宴上的名菜,不是誰都能吃得著的!」
梁令瓚絲毫沒意外。要是陳玄景點個蘿蔔白菜,那才真奇怪了。
她出了後廚,正想去御膳房,一名僕役走來,道:「你在這裡,可叫我好找,祭酒大人要你去官署一趟。」
這些天一行批回來重算的案卷越來越多,梁令瓚和閔學錄對了一遍又一遍,數據是沒有錯的,到了一行手中匯總時卻總是不對,梁令瓚當時便有個想法:是不是最初觀測到的數據就不對?
閔學錄直說這想法過於大膽,由李淳風改良的黃道游儀沿用至今,從未出過錯差。但他們能接觸到的案卷只是一小部分,無法窺得全貌,也就無法找出問題真正出在哪兒。他把這事同南宮說商量了一番,南宮說沉思一陣,自去想辦法。
所以現在大概是有辦法了吧!梁令瓚興沖衝來到祭酒官署,裡面卻是靜悄悄的,梁令瓚喚了好幾聲,也沒人應聲,只有書案上堆著高高的捲軸。
其中一幅攤開,上面擱著只盒子,盒子半開,裡面好像是截木頭……還沒等她看清楚,身後忽然有人道:「別動!」
裡間絲簾打開,南宮幸珠急步走了出來,拉了梁令瓚就走。梁令瓚正要表示自己在等南宮祭酒,南宮幸珠卻把手指豎在唇間,示間她不要出聲,跟著三步兩步,把梁令瓚推進一間廂房,自己連忙把門關上:「快,躲到床後,千萬不要出聲!無論如何不能出聲!」
梁令瓚一頭霧水,完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看她一臉急切,好像事情挺重大,就依言躲在了帳後,心裏面直犯嘀咕:這不會又是什麼坑人的新套路吧?
南宮幸珠踢了鞋子上床,拉過被子蓋在身上,才蓋好,廳上就隱隱聽到人聲,一人怒喝:「誰動了這盒子?!」
是南宮祭酒的聲音。南宮祭酒說話莊重低沉,梁令瓚沒想到他也會這般失態大吼,聲音隔這麼遠她還能聽見。
不一時,腳步聲紛雜,一扇扇房門開開合合,衛軍們四下搜索,陣仗之大,聲勢驚人。
這邊廂房門也被拍得「砰砰」響,南宮幸珠停了停才起身開門,隔著帳子,梁令瓚聽到南宮季友的聲音問:「幸珠,你可看到有什麼人進到官署?」
衛軍們奔忙搜索的動靜不斷,少說也有幾十號人,梁令瓚心快跳到嗓子眼,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只要南宮幸珠往帳後一指,她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幸珠道:「我身上有些不好,吃了午飯一直睡到現在,什麼人也沒看見。怎麼了?」
「有人動了父親極要緊的東西。你當真沒看見?他明明走入了官署……」
幸珠問:「誰?」
「都沒瞧見,又問什麼問?」南宮季友語氣很是不耐煩,忽地,屋子裡靜了靜,梁令瓚還以為自己被發現了,下一瞬,幸珠發出一聲低呼,南宮季友的聲音近在帳前:「好妹妹,我拿了那封信的事,你是不是告訴了父親?」
「怎、怎麼會?」幸珠的聲音有些吃力,「哥哥再三叮囑,我不敢忘。」
「不是你,父親怎麼會問起那封信?」
「也許是李司業,也許是蔡博士……大概是有誰問起吧?不過哥哥你信我,這件事我一個字也沒對誰說起過。」
「諒你也不敢。」南宮季友起身,走到門口,忽然笑道,「妹妹好一幅海棠春睡的姿容,怎麼不去給陳玄景瞧瞧?」
「吱呀」一聲門關上,他帶著人去了,聲音還隱隱傳來:「都給我仔細搜!我就不信他能飛天遁地!」
梁令瓚獃獃站在帳後,腦子裡一團糟。博士把信送給南宮祭酒的第二天,她遇上了假扮算學館生徒的薛安……薛安稱病,南宮季友做證……所有人都相信南宮季友,包括她,不,尤其是她!
怎麼可能呢?!
她驀地走出來,只想衝出去看看,這個南宮季友是不是她認得的那一個,那一個會在風雪中微笑著給一名趕車少年遞上薦書的南宮季友……
「梁公子!」幸珠攔住她,低聲道,「衛軍還沒有走遠,你且在這裡等等。」
她的聲音原本嬌柔清麗,這會兒卻有幾分低啞,梁令瓚一回頭就看到了她白晰的脖頸上多了一道瘀青,不由睜大了眼睛,「這是……這是他……」
幸珠連忙掩住頸子:「不妨事,哥哥心情不好……其實他沒用力,是我肌膚原比別人薄一些,輕輕一碰就會留印子。哥哥……是很好的。」
梁令瓚腦海一片亂麻,「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幸珠認真地道:「梁公子,從今往後,你最好不要離開陳二公子身旁半步,方能保你平安。」
這話很耳熟,之前陳玄景也說要保她平安來著,但……她幹了什麼需要別人保護?又到底是為了什麼這麼不平安?
「從我認識他的第一天起,他就高高在上,好像和所有人都隔著老遠的距離,他一般也沖人含笑,待人溫和,但別人永永遠遠也捉摸不到他一片衣角。」幸珠低聲嘆道,「你把他傷成那樣,他還為你出頭,梁公子,你在他心中是不同的,他是真心想結交你這個朋友。」
梁令瓚苦笑:「我和他到底是敵是友,可真說不清楚。」
不單是他,她現在才發現,長安是如此奇怪的地方,她已經完全看不懂哪些是壞人,哪些是好人。
「幸珠姑娘,你能不能告訴我那盒子里到底是什麼東西?我要被逮住會怎樣?」
幸珠搖搖頭:「梁公子,恕我不能奉告,幸珠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等到半個時辰後,他們搜不到人,自然會散去的,你便可以離開。」
半個時辰!梁令瓚吃了一驚:「那可不行,我答應了給陳玄景弄那渾羊歿沒去……」
「渾羊歿沒?」幸珠的眼睛忽然一亮「他喜歡渾羊歿沒?」
梁令瓚的眼睛也亮了:「你會做?」
幸珠羞澀地搖頭:「但我可以學……」
梁令瓚嘆了口氣:「那可來不及了。」
半個時辰後,太陽已經落山,暮色降臨國子監,幸珠打開房門,梁令瓚悄悄從官署後門溜出來,剛過一道彎,空地上列著整整齊齊一隊衛軍,南宮季友站在前面,微微一笑:「梁兄為何行色匆匆?要去做什麼?又是從哪裡出來?」
這個笑容一如既往的溫和,梁令瓚心中卻有一絲說不出來涼意,她凝望著他,想從這個笑容背後看出他真正的表情。
「怎麼?」南宮季友帶著人負手走近,「梁兄的行蹤不能說嗎?」
「為什麼?」她忍不住問,「你為什麼——」
「梁令瓚!」
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陳玄景看上去步履悠閑,彷彿正在附近散步,「我了你半天,原來你在這裡,渾羊歿沒呢?」
他一面說著,一面走近,不甚客氣地質問著她,身子卻有意無意地擋在了她和南宮季友之間。
南宮季友道:「陳兄請見諒,祭酒大人官署了丟了要緊的物什,特命我帶人捉拿竊賊,梁兄的品行我自然是信得過的,只不過是例行查問一聲,請問梁兄今日可進過祭酒官署?」
他的笑容不改,望向梁令瓚的眼神也格外柔和,一如在風雪中送薦書那一刻,梁令瓚徹底被弄糊塗了,正要弄個明白,陳玄景回身,代她答道:「沒有。」
南宮季友道:「我問的是梁兄。」
「他一直和我在一起,我自然知道他有沒有去。」
南宮季友笑了:「梁兄一直和陳兄在一起?不知陳兄可有人證?」
「南宮兄那日午間給薛安送書兼探病,不知又可有人證?」
南宮季友臉色微微一變,走近一步:「陳兄此言何意?」
「我奉勸南宮兄一句話:適可而止,見好就收。」陳玄景淡淡道,「會因為手段和銀子說假話的人,也一樣會因為更多的手段和銀子承認自己說了假話。」
「看來陳兄是一定要站在我的對面了?」
「錯了,那本是我看中的東西。」
兩個人近在咫尺,暮色四合,最後一點餘光在兩人之間褪去。兩個都是一派斯文的人物,不知怎地,梁令瓚卻覺得他們像兩把已經出鞘的刀劍,刃對刃格在了一起。
南宮季友回頭深深望了梁令瓚一眼,一笑:「我原以梁兄本質純樸,沒想到倒是攀得一手好高枝。」他一施禮,領著衛軍離開,步履平穩,是和陳玄景一般無二的閑雅之態。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會在這兒——啊!」梁令瓚話沒說完,腦門上就被陳玄景彈了一記,下手不輕,腦仁兒生疼。
「蠢成這樣,沒有我,你怎麼活得下去?」
陳玄景說完,負手在後,悠悠然轉開,扔下幾個字:「別忘了我的菜!」
菜菜菜,就知道吃,堂堂陳二公子居然是個吃貨,這話要傳出去我看你怎麼做人!
梁令瓚捂著腦門,一肚子腹誹,也一肚子疑惑。
南宮季友……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