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瓚被押進金吾衛大將軍的官署,先看到架上的刀。
刀身極為修長,刀鞘通體漆黑,只在鞘口用金箍圈出一道如意雲頭紋。它靜靜地躺在刀架上,無聲無語,卻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一隻手緩緩將刀抽出,潔白的綢帕緩緩拭過刀身。
那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人,身段頎長,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再往上是一張俊秀的面孔,和陳玄景有幾分相似,不過陳玄景更文雅柔和,他則更英拔峭拔。
梁令瓚脫口而出:「你就是陳玄禮?」
「不得對大將軍無禮!」金吾衛立刻給了她後膝彎一腳,梁令瓚撲通一聲跪下,頓時只有一個感覺——膝蓋,好像要裂了……
陳玄禮揮了揮手,讓那金吾衛退下:「膽子不小。你可知道,在這宮裡,不,在這大唐,武惠妃三個字意味著什麼?」
「我只知道不管是誰,都不能隨隨便便要別人的命!小潘子真犯了錯也就罷了,可小潘子明明什麼也沒做,為什麼慎刑司的人要來勒死他?!」
「主子和奴才之間有什麼對錯?」陳玄禮手上的刀在梁令瓚脖子上比了比,「比如現在,如果你不是國子監生徒,而只是一個小內侍,我一刀下去,有誰能拿我怎麼樣?」
梁令瓚憤怒地瞪著他:「你這叫草菅人命!」
「我只是想教你在這裡活下去的方法,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你就算回了國子監也沒好日子過。懂嗎少年?」
冰冷的刀鋒貼上樑令瓚的脖頸,那一小塊肌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梁令瓚整個人顫慄了一下,視線卻沒有一絲退縮,直直地望著他,瞳仁黑白分明,一往無前,:「可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陳玄禮微微挑了挑眉,忽地大門「哐當」一聲打開:「手下有情,大哥!」
梁令瓚和陳玄禮一起回頭,兩人臉上有一模一樣的驚訝——門外的人居然是陳玄景。
陳玄禮皺眉:「這時候太學生該當就寢了,你違返監規了。」
「大哥恕罪。」陳玄景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兩指輕輕拈住刀身,將它從梁令瓚的脖頸邊推開兩寸,「此事和我有關,大哥請容我來處理。」
陳玄禮意外:「他是……你的人?」
陳玄景一點頭:「是。」
陳玄禮的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你挑人的眼光何時墮落到這種地步?!」
陳玄景低頭:「是我的錯,我來做個交代。」
「你交代?」陳玄禮陡然間大怒,「你可知道他得罪的人是誰?今天不留點東西下來,誰也交代不過去!」
「大哥,」陳玄景懇求,「你信我。」
陳玄禮看他半晌,道:「慎行司的人必定已經去向武惠妃告狀,她馬上便要來了,你的時間不多。」
「嗆啷」一聲,他回刀入鞘,把刀扔給陳玄景,「你的人,你善後。就算不能缺胳膊斷腿,也要在他身上留點傷勢,看起來越重越好。」
交代完畢,陳玄禮起身離開。
室內只剩陳玄景和梁令瓚,七寶樹燈光輝灼灼,把兩個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一團高,一團低。
梁令瓚戒備地盯著陳玄景,那柄危險的刀還握在他的手裡,她再也不想被刀鋒貼著脖子了。
陳玄景沉沉地看著她,大概是考慮捅哪裡?他要在她身上戳個窟窿以便向武惠妃交差吧?是吧是吧?!
陳玄景手一抬,梁令瓚嚇得雙手抱頭:「不要!」緊緊閉上了眼睛。
可冰冷的刀鋒沒有降臨,手腕反被拉開,她的腦袋反而落進一雙溫熱的手中。梁令瓚睜開眼睛,就看到陳玄景的臉在她面前,燈光下臉如冠玉,漆黑的眸子深沉無邊。
梁令瓚有點混亂,獃獃看著他。難道他打算徒手擠扁她的腦袋?好像還是捅一刀來得方便點吧?
呸呸呸她在想什麼?誰要被捅啊?!!
陳玄景的手指拂開她臉上散亂的短髮,他的指尖溫熱,被碰觸的肌膚沒來由地開始發燙,梁令瓚努力摒除這奇怪的感覺,只在他指尖碰到她鼻樑時「嘶」地瑟縮了一下。疼。
一瞬間,梁令瓚好像在陳玄景眸子里看到了一道迅猛的殺氣,幾乎有形般要噴出來,她下意識又想閉眼。
但他沒有動手,他問道:「不是說你揍人的嗎?怎麼自己被揍成這副德性?」聲音里有一萬分的不滿。
「我哪有揍人?」說起這個梁令瓚就來氣,「那幫人一個個人高馬大,還帶著那麼粗的麻繩,竟然當著我的面打算勒死小潘子!我能不出手嗎?!我攔了攔,就變成這樣了……」
「而已?你跟武惠妃的人動手,還叫『而已』?」陳玄景真想徒手把這顆腦袋擰下來,咬牙道,「梁令瓚,你給我記著,這回要不是我讓你入宮的,你就算是被人大卸八塊我也不會管,你知道嗎?」
「還用你說?我怎麼會不知道?」他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梁令瓚更加來氣,揚起臉,給他展示自己的鼻青臉腫,「怎麼樣?我變成樣,陳二公子你可還滿意?是不是還想捅上我幾刀?對!我砸傷了你,你要收拾我我認了,但人命關天,我不能看著小潘子死在我面前!我就不信這宮裡沒有王法,就算是武惠妃來了,除非她有本事把我一起勒死,否則我一樣攔著她!」
陳玄景怒極而笑:「你還別說,她還真有這本事!」
梁令瓚彎腰抓起陳玄禮那把刀:「大不了跟她拼了!」
刀還拿穩,就給陳玄景劈手奪去,梁令瓚從來沒見他表情這麼兇狠過,幾乎能用猙獰來形容,這一瞬間,她以為自己還沒死在武惠妃手裡,就會先死在他手裡。
陳玄景握著的手指節發白,咬著牙一字一字道:「梁令瓚,我真想挖了你一雙眼睛,讓你什麼也看不到,再割掉你的兩隻耳朵,讓你什麼也聽不到,最後切了你的舌頭,讓你一個字也說不出,這樣你大概就不會惹麻煩了!」
就在這時,門外有宮人高聲唱諾:「惠妃駕到——」
武惠妃來到金吾衛官署,路上只用了一炷香功夫。
她太急了,急著想來看一看,是誰敢擋她的道。
皇帝擁有天下,而她擁有皇帝。她已經太久沒有被觸逆過,幾乎忘記了被觸逆的滋味,現在,有人讓她想起來了。
「臣恭迎惠妃娘娘!」陳玄禮率部躬迎。
「不敢當。」武惠妃坐在鳳輦上,眉毛也沒有抬一下,「現在世道變了,我處置個內侍,一個僕役都敢出頭,而你陳將軍不但沒有稟公處置,還把人看守起來了,是不是真的?」
「那人是國子監生徒,末將不敢隨意處置,是以關押,聽候娘娘發落。」
「生徒?呵!我倒要看看,給本宮把他帶過來!」
兩名金吾衛把小潘子押了過來,五花大綁,嘴堵得嚴嚴實實,武惠妃臉色好看了一些。聲音柔膩:「大將軍是明白人。還有一人呢?」
「稟娘娘,昨日由內監送來的,只此一人。」
「陳將軍你跟我裝什麼糊塗?難道區區一個賤奴能讓本宮跑一趟?本宮倒要看看,現在的太學生徒是不是都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到本宮面前來逞英雄!」
武惠妃雖是妃位,但皇帝特諭,一應儀仗形同皇后,翟扇紛紛,宮燈灼灼,鳳威之下,眾人頭頂一片靜默,空氣沉沉地壓下來,陳玄禮躬身:「臣,遵娘娘懿旨。」
他親自上前,打開了官署大門。
門內,七寶樹燈明亮,照出書案前的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