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高的那一個,一身莊重雅緻的生徒青衿,個矮的那一個,一身穿得歪七扭八的僕役短打,這兩個人原本走路都不該挨著一條道,可偏偏,此時卻站在一起,都在提筆疾書。
武惠妃自然認得陳玄景,訝然:「你怎麼在這兒?」
陳玄景擱下筆,領著梁令瓚來到鳳輦前,行禮拜見:「回娘娘話,晚輩今晚之所以在這兒,是因為一樁賭約。」
「什麼賭約?」
「回娘娘話,今日博士布置下窗課,要生徒們以女德為題,作賦一篇。同窗便說,現在世間女子,大多重貌輕德,一個女子只要生得美貌就能得到寵愛,而和德行沒有關點關係。因為說到美貌,不由便說到惠妃娘娘,世人都傳言惠妃娘娘美若天仙,容貌第一,晚輩卻以為,這話真是大錯特錯……」
武惠妃向來自矜美貌,這話一出口,宮人們一個個臉色都很不好看,鳳輦前的女官喝道:「不得無禮!」
武惠妃臉色倒是沒變,只是聲音微沉:「讓他說。」
「娘娘上承君恩,侍奉陛下,盡心儘力,撫育兒女,勞苦功高,下佑宮人,不論品階高低,盡皆溫柔和善,宮中侍人無不感恩戴德,如此德行,應為第一。」
「娘娘精通文墨,博覽群書,更兼歌舞雙絕,藝動天下,世人只知道陛下傾心娘娘,是因為娘娘的美貌,這都是升斗小民的無知之談,陛下有縱橫宇宙之豪情,亦有遊戲梨園之雅興,能得陛下盛寵不衰的,豈是單單有一具美貌的軀殼?後宮佳人無數,沒有一個能替代娘娘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其實是沒有一個人能兼有娘娘這般的才情。是以才情第二。」
陳玄景說著,抬起頭,眸子如星,望向武惠妃,「所以晚輩覺得,娘娘雖稟天人之姿,但與娘娘的德性才情比起來,容貌只能算第三。稱娘娘美貌第一,豈不是大誤?」
梁令瓚:「……」
燈火輝煌,耀如白晝,看著陳玄景侃侃而談,梁令瓚只覺得自己在做夢——他居然不是捅她一刀而是在幫她?太奇幻了吧?!
俗話說得好,不怕讀書人講道理,就怕讀書人拍馬屁,眼看這一頂頂華美的高帽送上去,武惠妃笑容滿面,「你這孩子怕是從小是吃蜜糖長大的吧?這樣會哄人,難怪我家咸宜總是惦記著你。」
「玄景不擅言辭,說出口的每一個字,字字發自內心。」
就這還叫不擅言辭啊!梁令瓚在肚子里驚嘆。
武惠妃更是笑得花枝亂顫:「還說不哄人!那賭約又是怎麼回事?」
陳玄景將手中的稿紙呈上去。
上面字跡端雅,武惠妃先看道:「羨美人之良質兮,冰清玉潤;慕美人之華服佤,閃爍文章;愛美人之容貌兮,香培玉篆;比美人之態度兮,鳳翥龍翔。」又看到:「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蕙披霜。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武惠妃看到了,喜到了:「這是將本宮比作洛神了,不敢當。」
陳玄景道:「洛神到底如何,世人誰也沒見過,是曹子建讓她名留千古,人們至今依然對她念念不忘。娘娘外稟天人之姿,內懷曠世之才,若是也能以辭賦傳世,千百年後,聲名又豈會弱於洛神呢?」
古往今來,不管帝王將相,還是英雄美人,都怕一樣東西。
這樣東西名叫「時間」。
時間像一條河流,不管你生前如何煊赫,終要被這條河流淹沒,一切如同流水,不會留下一絲痕迹。
但有些東西卻能超越時間,比如那些傳世的名畫、名詩、名賦。
武惠妃捏著稿紙的手微微顫抖,聲音也有一絲不易人人察覺的發緊:「我聽說過一句話,『千金縱買漢相如,不如陳二筆中賦』,說的就是你陳二公子的文賦千金難求,每有新篇,便能令洛陽紙貴,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陳玄景恭謙道:「娘娘謬讚。司馬相如的文賦千金可求,是因為司馬相如需要千金。人傳學生的文賦千金難求,只不過學生不需要千金,所以全憑興緻罷了。」
武惠妃含笑:「那陳二公子可有興緻把這篇寫完?」
陳玄景眼中帶著三分笑意:「這還要娘娘助學生一臂這力。」
武惠妃好奇:「要我怎麼助?」
陳玄景恭恭敬敬道:「學生和同窗無意中聽人說起,一名宮人只因眼神不好,摸黑走路,意外衝撞娘娘,被關了起來。學生認為娘娘只是想教教這宮人規矩,學生這名同窗卻說慎刑司來拿人,娘娘只怕是要這宮人的性命。學生篤定娘娘寬宏體下,因此同他打賭,兩人各寫文賦一篇,學生贊娘娘德才俱佳,他批評現今世道,女子唯貌失德。誰賭贏了,誰把將文賦交於紫竹坊刊印,全城刊發。」
紫竹坊是長安城最大的書坊,影響力巨大。陳玄景一躬到底:「誰知這窗課還沒寫完,娘娘便來了。學生斗膽肯求娘娘,成全學生,畢竟輸的人還要輸對方一件自己珍愛的文房秘寶,學生可捨不得。」
武惠妃慢慢地靠在鳳輦上,拈著稿紙看了半晌,眼皮一抬,視線落在梁令瓚身上:「你同窗,便是這位了?」
陳玄景道:「是。他的性子隨了他祖父,最是較真,生死不懼,說是怕學生私下求娘娘通融,所以扮成僕役混了進來。」
「祖父?誰?」
「宋璟宋大人。」
武惠妃吃了一驚,重重瞪了身邊慎刑司的心腹一眼。
宋璟以忠義耿直聞直朝堂,歷仕武后、中宗、睿宗、殤帝,至今已有五朝。當年武后稱帝,以張易之受寵之深,宋璟也敢當面譏稱一聲「夫人」。今上自把他召回,便倚作肱股,十分器重。
那心腹一臉苦相,誰能想得到,一個不起眼的僕役會是國子監生徒,又有誰能想得到,這生徒還是宋大人的孫子?
梁令瓚也被新身份嚇了一跳,還好鼻青臉腫,駭異的神色不明顯,陳玄景暗中扯了扯她的衣袖,梁令瓚硬起頭皮,行禮道:「博、博士教導我們眼見為實,我想,既然要評點女德,不如從世上最尊貴的女人看起,上行下效,惠妃娘娘如何行事,別的女人自然也差不了多少。」
「最尊貴的女人」,五個字,顯然取悅到了武惠妃。一番沉吟後,她嘆道:「你們這些孩子,也太不讓人省心了。我原本只是罰那小內侍打掃幾天屋子,是聽說有人幫著他把慎行司的人都打了,這才特意趕來看看是誰這麼大膽,這是不想壞了宮中規矩的意思。沒想到卻是你們兩個,現在可怎麼辦?本宮是后妃,管管宮務還行,手若伸到你們國子監去,不說別人,宋大人只怕第一個人站出來呢。」
陳玄景立刻道:「是學生們無知莽撞,讓娘娘受累了。」
梁令瓚也跟著道:「娘娘受累。」
「罷了罷了,你們不是那等死讀書的,將來必定能造福百姓,本宮也替陛下欣慰。」武惠妃輕輕遞了給眼色給慎刑司的心腹,那人替小潘子鬆了綁,小潘子戰戰兢跪下:「奴、奴才謝惠妃娘娘!惠妃娘娘寬厚仁德,奴才感恩戴德!」
陳玄景笑道:「宋兄,這回可是我贏了。」
「是是是,在下佩服。」梁令瓚心甘情願。
武惠妃把稿紙還給陳玄景,含笑道:「寫成刊印的那天,可別忘了給本宮一份。」
陳玄景恭恭敬敬接過:「定當遵命。」
眼看事情就要了結,武惠妃的儀仗隊尾一陣波動,有人急急奔過來,在武惠妃耳邊一陣低語。
緊跟著女官耳邊低語一陣,女官點點頭,近身向武惠妃回稟,武惠妃聽了,微微抬了抬眉毛。
就在這時,幾個內侍急步奔來,當前一個內侍穿管事服色,高聲宣道:「陛下口諭,禁衛大將軍陳玄禮速速率部往鳳儀殿見駕!」
陳玄禮接旨,那管事內侍還要往宮外宣旨,急急道:「這事兒可了不得了,瞿曇悉達大人府邸在何處,陳大人你快給奴才派個懂事的帶路吧!」
陳玄禮派了幾名金吾衛陪同管事內侍出宮,便要應旨前去鳳儀殿。武惠妃道:「且慢,本宮與你同行。」說著,回頭向陳玄景和梁令瓚招招手:「但凡用得著瞿曇悉達的地方,必然也用得著你。你們也一起來吧。」
梁令瓚悄聲問道:「鳳儀殿是什麼地方?」
「是皇后的中宮。」
「為什麼要帶上我們?」
「戰士上戰場,自然要帶上兵器。」陳玄景冷冷瞧著她,「尤其是剛好撿來的趁手兵器。」
原來從武惠妃手裡討人情這麼難啊,她還以為這事已經完了呢。
不過,陳玄景的眼神又冷漠又嫌棄,讓她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呼,這才是她熟悉的眼神,這才是正常的陳玄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