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潘子一面給兩人引路,一面向梁令瓚道:「看來昨晚的事情應在今天,那霹靂木同武惠妃絕脫不了關係。唉,雖然不是對付太子,但後宮只剩武惠妃獨大,太子的日子只怕更難熬了。」
梁令瓚一瘸一拐的,同他有商有量:「那怎麼辦?要不讓你家主子跟他爹說說這事?」
小潘子消化了一下才明白主子他爹是誰,稍微噎了一下,道:「唉,若是主子在陛下面前有說話的份,也不至於到眼下這個地步了……」
「潘公公,做奴才的妄議上情,是哪個宮裡的規矩?」走在前面的陳玄景忽然開口,「既然擔心你家主子,言行更該謹慎些才是。」
小潘子一凜,垂首道:「是。」默默地只引路,不再開口了。
梁令瓚不知道陳玄景為什麼好端端又訓人,拍拍肩安慰小潘子:「以後有什麼事,你往國子監送個信,我能幫忙的一定——」
她的話還沒說完,陳玄景又開口道:「潘公公,不勞你送你,將燈給你,你退下吧。」
小潘子真心實意向梁令瓚道:「梁公子,你在國子監也要多加小心,那個讓你來找渾羊歿忽的人,就是你得罪過的人,以後可要盡量離那人遠些。」
說完,才告辭而去。
梁令瓚默默地想那個人就站在你面前你知道嗎?
她悄悄轉過一點腦袋去打量陳玄景,陳玄景眉眼紋絲不動,瞧不出喜怒。
但待小潘子走得沒影了,他忽然就抬手就朝她腦門上彈了一記:「了不起啊梁令瓚,東宮的事你也敢往自己身上攬了,活膩了嗎?!」
梁令瓚「嗷」一聲捂著腦門,要不是看在他專門進來撈她的份上,她一定得彈回去!彈十下!
陳玄景還不解氣,脾氣喜怒全上來了,訓道:「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太子的位置隨時都有可能不保,誰往太子身邊走,那就是自找死路。你就算要在宮裡尋靠山,麻煩把眼睛放亮些,找誰不好偏找他!」
這人!跟誰都客客氣氣的,就只有對她,永遠這麼凶!
她也是個有脾氣的,加之心情本就糟糕,怒道:「陳玄景,是不是我幹什麼都不對,幹什麼都招你討厭?」
陳玄景愣了一下,討厭嗎?應該是討厭吧?他的情緒自小被教養成一口古井,再大的風刮過,傳到地底也只能起一點微瀾。只有這隻猴子,是他從前世界裡從未接觸過的物種,稀奇古怪,亂七八糟,毫無章法,完全不可理喻,一遇上這人,心中那口井就狂瀾四起,波浪滔天,自己都無法控制。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不喜歡讓他有這種感覺的人。
「對,討厭,就是討厭。」
梁令瓚臉色很難看:「既然這麼討厭,為什麼還要來救我?!」
「自然是可憐你。」陳玄景冷冷道,「難道還喜歡你不成?莫非你以為自己很討人喜歡?」
梁令瓚握著拳頭,很想大聲反駁回去,但一想以前的崔子皓,現在的周司丞,還有讓她摸不明白的南宮季友,尤其,還有……師父……
她確實不討人喜歡,連師父都討厭她。
她的腦袋慢慢低了下去。
陳玄景只見她眼睫半垂,整個人靜得好像要化在空氣里似的,心頭無由地一抽,開始感到後悔。
即便真討厭一個人,也沒必要當著人家的面說出來,他為什麼會做出如此失禮、粗魯而幼稚的事?
一時間兩個人都靜下來,只默默往前走。偶爾有巡邏的金吾衛經過,步聲橐橐,越發顯得宮城寂寂,只是這整齊的步伐也顯出強烈的對比——兩人走得太慢了,梁令瓚膝蓋一用力就疼,只得一步一拖。
陳玄景站住腳 ,皺著眉毛等梁令瓚走近,把燈籠遞到她手裡:「拿著。」
得,尊貴的陳二公子給她提了一路的燈籠,她居然沒有主動接過來,還要陳二公子遞過來,是何其的不懂事。
她接過燈籠打算繼續挪,陳玄景忽然背過身子,手撐著膝蓋,在她面前矮下身:「上來。」
梁令瓚拎著燈籠,獃獃地看著他,左看右看,這姿勢除了背人以外,好像並沒有別的用途。
「愣著幹什麼?上來。」
「你這是……要背我?」
「廢話。」
梁令瓚還是猶豫:「真背啊?」
陳玄景的聲音開始有些不耐煩了:「你打算走到天亮嗎?」
梁令瓚想想也是。上回只晚了一點點兒,周司丞就給她翻了倍,真走到天亮,她估計可以在靜室里住到頤養天年了。
深吸一口氣,她懷著冒險精神上了陳玄景的背。
陳玄景看著並不魁梧,一趴上,她才覺出他的肩背很是寬闊沉穩,硬中帶軟,觸感好到簡直讓人忍不住趴上去睡一沉。但她得忍住,一隻手提著燈,一隻手牢牢攬著他的脖頸。
「你想勒死我?」陳玄景沒好氣。
「呃,對不住。」梁令瓚稍稍鬆開一些,但也不敢松太多,因為滿心都在提防他突然把她甩地上,八瓣屁股跌作十六瓣。
陳玄景背她,怎麼看怎麼像陰謀。
陳玄景站起來,只覺得身上輕飄飄,忍不住道:「梁令瓚,你吃的也不少,怎麼就身體就是不見長?」
一語戳到梁令瓚痛處,以前還不明顯,現在周圍的男孩子全都齊刷刷往上躥個兒,對比之下她就越來越小,越來越矮,想想就要吐出一口老血,「一句我長腦子!」已經到了喉嚨頭,但不知怎地,就是說不出來。
有什麼東西從心裏面蒸騰出來,像雲朵一樣浮在喉嚨口,浮在腦海里,奇怪地暈暈蕩蕩。
可能是,太舒服了吧……她真想把腦袋擱在他的肩膀上……不行!梁令瓚你要忍住!
身後沒有聲音,陳玄景還真有點不習慣,聲音不由低了一點:「膝蓋是不是很疼?」
「不、不算。」
「哪個金吾衛吾踹的?」
「記、記不得了。」
「……梁令瓚,你為什麼結巴?」
「我我我沒有!」梁令瓚驚恐,簡直炸出一身汗。
陳玄景笑了一下,梁令瓚雖然沒辦法看到他的臉,但下頷的線條完全斂開來,這一笑他好像甚是開心。
真是……喜怒無常。
燈籠的光映著他的挺直的鼻樑,一字巾擋住了他的額角,梁令瓚抬起一隻手,剛要碰到一字巾,陳玄景別開臉:「再動,小心我把你扔地上。」
「我就想看看……留疤了嗎?」
「哼,留又如何?不留又如何?」
「要是將來你喜歡的姑娘為這個嫌棄你,我就給她當牛做馬,哄她開心。」
他的語氣很是不善:「我喜歡的姑娘,卻要你來哄開心?你幾個意思?」
哄她開心了好嫁給你啊。
不過,被陳玄景喜歡上的姑娘,怎麼會不開心呢?
又是什麼樣的姑娘,能讓陳玄景喜歡上呢?
她一定有著和宋其柔那樣的溫柔,和南宮幸珠那樣的賢惠與才華,還要有咸宜公主那樣的高貴出身……
梁令瓚伏在陳玄景的背上,臉已經不知不覺擱在了他的肩頭,他一步一步走,她的腦袋便一伏一伏動,她覺得自己像是乘了一艘漂在汪洋中的小船,風平浪靜,心裏面也漸漸靜下來。
宮燈發出一團溫柔昏黃的光,像一隻巨大的熒火蟲。他們便像是裹在螢火蟲的肚子里,在這廣袤無垠的宮城裡,緩緩前行。
晚風柔和極了。陳玄景恍惚想起,他的生命中好像也有過這樣一個夏夜:風露洗去了暑熱,星辰透著清涼,父親和母親牽著他的手,他還很小,很小,小到視野只夠到父母的衣袖,以及一大片璀璨般的星空。
父母親先後離世時,他還不到三歲,他也不知道這是真實的記憶,還僅僅是場夢。父母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塵世,只有夏夜的風和清涼的星子,以及這溫柔的夢境,帶給他有關父母的最後一絲懷念。
每每思及,心中溫柔,難以言喻。
此時此刻,背上的人如此輕盈,好像他背負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夢。
他忽然有種希望,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希望這個夜晚不要結束。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梁令瓚開口,打破這無邊的溫柔靜謐,她道:「陳玄景,我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了。」
不,不討厭。
至少在這一刻,他一點兒也不討厭。
陳玄景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在回答。
但嘴上依然是習慣性嘲諷:「難得你有自知之明,為何?」
「因為你嫉妒我。」
陳玄景停下腳步,覺得自己可能出現了幻聽:「你再說一遍。」
梁令瓚感覺到他背脊繃緊,這才明白自己不小心擼到了虎鬚,連忙抱牢他:「別別別急!師——一行大師說過嫉妒心為人常有之心,這很正常!世上都會嫉妒,有深有淺罷了……」
「我,陳玄景,嫉妒你,梁令瓚?」陳玄景仰天大笑三聲,眉眼全是冷意,「你倒是說說,我嫉妒你什麼?」
「因為你想拜師,沒拜成,師父卻收了我。我們想要的東西,怎麼樣也要不到,別人卻輕易就要到手了,要不生嫉妒,很難吧?」梁令瓚輕輕嘆了口氣,「我原本也不知道,我以前從來沒有嫉妒過別人,直到,今天看到咸宜公主……」
梁令瓚大概不知道,她那聲嘆息救了她,陳玄景原本已經打算把她扔地上了,聽到了她嘆息中的失落與憂傷,登時又想到了她那雙茫然的眼睛,布滿淚痕的臉,心便像給一隻小手掐了一下,惱火像冰雪般消融下去:「一行大師並沒有收咸宜公主為徒,只因咸宜生性驕縱,被武惠妃寵得無法無天,陛下才請一行大師抽時間為公主講經,收收公主的性子。除了經書,一行大師什麼也沒教她。」
他的聲音很生硬,自己也覺得有些彆扭。這貨要難受就讓他難受去,關他什麼事?他,陳玄景,會嫉妒這渾身上下沒二兩肉更沒半兩腦子的猴子?開什麼玩笑!
其實陳玄景錯了,梁令瓚嫉妒咸宜公主,並不是誤以為師父收了公主為徒,而是因為,她連看一眼都成奢望的人,咸宜公主每天都能看見,還能聽到他的聲音。
她真的嫉妒。非常,非常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