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玄景顯然沒有想到這兩個不愛看書的傢伙居然也會來藏書樓,微微有些意外。
不過,他很快就知道這兩人為什麼會在了。
他們手頭上拿的書還沒翻到三頁,就開始纏著梁令瓚畫畫。
宋其明頭一回離家這麼久,甚是想念親人,便磨著梁令瓚畫爹娘的畫像,畫完又畫姐姐,捧著畫像惆悵良久。
源重葉則是專門要求畫自己,迎風而立的自己,提筆書寫的自己,開懷大笑的自己……姿勢要求層出不窮,比如今天他要求來一個「低眉垂眼專心讀書」的自己,梁令瓚讓他擺好姿勢,他擺了片刻就放棄了,一指陳玄景,「喏,就他那樣的,照他的樣子畫,把臉換成我的就成。」
即使窗外的陽光亮到耀眼,藏書樓深處依然是一種陰靜的幽暗,陳玄景坐在案前,坐也坐也比別人端正些,對身邊的喧鬧置若罔聞。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給他的側顏鑲了一道金邊。
從額頭到下頷,是一道優美至極的曲線。
心隨意轉,意在筆先,狼毫吸飽了墨汁,運轉如意。
源重葉一面替梁令瓚打扇,一面欣賞著畫上的「自己」,越看越不對:「小瓚,讓你照著他畫,可沒讓你畫他啊!」
可不是,紙上人面貌俊雅,身姿端凝,不是陳玄景是哪個?
梁令瓚的臉騰地發燙,簡直像做賊的被捉住了賊贓,連忙毀屍滅跡,把紙揉了,扔出窗外,正要重畫一張,樓下僕役上來:「梁公子,有位宮人在下面找你。」
是小潘子。
小潘子拎著一隻椿箱臉上也帶著傷,兩個人一照面就像是照鏡子,都忍不住笑了。梁令瓚低頭就掏出玉魄膏,要給小潘子上藥,小潘子卻遞過來一隻精緻藥盒。
兩支葯撞在一處,兩人又笑了。梁令瓚說既然都有,就不必費事了,各人搽各人的就好。
小潘子卻堅持把手裡的葯遞了過去:「這是主子讓我拿來的。主子身份特殊,不能大作賞賜,以免陷梁公子於麻煩中。一盒葯想來是不妨的。」跟著又把手裡的椿箱遞過去,「這是渾羊歿忽,也是主子讓御膳房做的。」
梁令瓚謝過,接過了椿箱。她原以為名字里有個「羊」字,料想是盤羊肉,結果是盤鵝肉,片得極薄,一片片疊放在玉樣的瓷盤裡,呈美麗的胭脂色,像一朵盛開的花。
小潘子告訴她,這道菜是由西域傳來,先取嫩鵝一隻洗凈,掏出內臟,腹中塞糯米、肉靡和各作佐料,以麻線縫好。然後再取一隻小羊,照樣洗凈,掏出內臟,把縫好的鵝塞進羊肚子,依然是用麻線縫合。然後將小羊上火炙烤,火把羊肉的香氣和鮮味全烤進鵝肉里,羊肉棄之不用,只取鵝肉。鵝肉吸取鮮味,又不經火炙,是以口感鮮嫩無比,美味十足。
小潘子辭別而去,梁令瓚捧著鵝肉蹬蹬蹬上樓,獻寶一般送到陳玄景面前:「快看,這是什麼?」
宋其明頓時嚷起來:「喂喂喂這不是燒尾宴上的渾羊歿忽嗎?小瓚你哪來的?」
陳玄景卻是看也沒看一眼,「倒了。」
「倒了?」梁摳摳呆掉,「這可是一隻羊、一隻鵝……加起來才得這麼一點子肉……好貴的啊……」
「別理他。不吃就不吃,幹嘛倒了?」宋其明拈了一片肉就送嘴裡,眉眼都舒展了,「唔唔唔唔……太好吃了吧?!」
「真的?」梁令瓚咽了口口水,也拈進一片放嘴裡,只覺得還沒嘗出什麼味兒,那肉就已經順著舌頭化了。
唔唔唔,好吃好吃!
兩個你一片,我一片,宋其明拈著最後一片,良心發現,送到源重葉面前,源重葉展開摺扇掩住口:「我不吃。」
「為什麼?很好吃的!」梁令瓚勸說。
源重葉半張臉都隱在扇子後面,只露出一雙眼睛:「我怕被人打死。」
梁令瓚順著他的視線,望向陳玄景。陳玄景端端正正坐著,眉毛都沒有多抬一下,但不知怎地,梁令瓚忽然發現,他的每一根頭髮絲好像都寫著不高興。
完了!一定是因為他們沒有給陳玄景留!
現在把最後一片從宋其明手裡搶過來孝敬給陳二公子,陳二公子肯收嗎?
就在這時,僕役又來報,有人找梁令瓚。
一定是小潘子去而復返!啊,是不是要讓小潘子再弄一道來?會不會太麻煩呢?
下樓的時候梁令瓚還這樣想著,就看見一道溫柔身影立在藏書樓外,微風輕輕拂動她的衣擺,卻是南宮幸珠。
她手裡也提著一隻椿箱,椿箱里也是一盤渾羊歿忽。
「……」梁令瓚忍不住看了看天,世間所有的事都瞞不過老天爺的眼睛,老天爺又給她送肉來了!
南宮幸珠輕聲道:「我試了又試,這次還算像樣,所以就來獻醜了。」
這道渾羊歿忽色澤胭紅,薄如蟬翼,單從賣相看,比宮裡那盤已經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且底座下擱著一隻小小的碳爐,將肉保持在最可口的溫度,可見幸珠花了多少心思。
無論是誰,看到有人肯花這麼大功夫做這麼複雜的菜式,一定都要感動壞了吧?
而幸珠又是這樣美麗,這樣溫柔。
她不自覺看著幸珠,久久地。
幸珠臉上微微泛紅,欠身告辭,梁令瓚連忙拉住她:「陳玄景就在上面,你送上去吧。」
幸珠臉更紅了,微微掙了掙手。梁令瓚這才發現自己抓著她的手,連忙鬆了。幸珠低聲道:「我是從梁公子這裡聽說的,自然是送給梁公子。這麼去找陳二公子,就太冒昧了。自然是有勞梁公子去送比較好。幸珠,告辭。」
她踏著夏日的陽光離去了,那陽光照在她身上,好像為她披上了一件明亮的霞衣。
這第二盤上來,梁令瓚恭恭敬敬放在陳玄景面前,宋其明還想再嘗嘗,被她一手拍開。
陳玄景還是道:「倒了。」
梁令瓚連忙道:「這是南宮姑娘做的。」
「倒了。」陳玄景連聲調都沒有改一下。
「什麼?」源重葉倒起身了,「南宮姑娘的手藝?怎麼能如此蹧踏?來來來,大家快來嘗嘗,幸珠姑娘的廚藝可是和她的詩文齊名啊!」
「……」梁令瓚心說這回你不怕被打死了嗎?!
結果那一盤被源重葉和宋其明分了個乾淨,宋其明還強塞了一塊到她嘴裡,她要不吃,源重葉幫著按住她,口口聲聲告訴她「這可能是這輩子唯一一次嘗到幸珠姑娘的手藝,好兄弟有福同享」,三個人鬧成一堆,梁令瓚才咽下去那塊肉,然後瞄了一陳玄景一眼。
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
陳玄景臉上是沒有表情的,眉毛沒皺,嘴角沒抿,一如他在外人跟前那付永遠的、風淡雲輕的模樣。
換作以前,就算是敲破梁令瓚的腦袋,梁令瓚也不可能從陳玄景沒有一絲表情的臉上看出什麼來,可現在,她一眼望去,就發現在他平靜的面孔下,洶湧的怒氣就像波濤般顯眼。
陳玄景,真的生氣了!
很生氣!
彷彿那勃勃的怒氣再也無法按捺般,陳玄景重重地放下了書。
這回連宋其明和源重葉都靜下來了。
梁令瓚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太吵了。」陳玄景道。
「是是是,我們確實太吵了,安靜些,都安靜些。」梁令瓚連忙道。
「我是說外面的知了太吵了。」陳玄景抬起眼睛,直直地盯著梁令瓚,漆黑的眸子在外人眼裡是一貫的清凈無波,梁令瓚卻清清楚楚地看出來裡面的怒意與殺氣,只聽陳玄景斯斯文文客客氣氣地問道,「梁兄不是很會爬樹嗎?可否勞煩梁兄,替我把外面的知了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