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學錄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演算,不幸又錯過了膳時,梁令瓚下廚煮了碗麵湯。
「怎麼了?」閔學錄一邊吃面一邊問。
「什麼怎麼了?」
「面都糊成這樣了。」
梁令瓚臉上一紅,確實,這種麵湯端出來實在丟梁婆婆的臉,她起身,「我再去煮一碗。」
閔學錄沒讓,稀里呼嚕把面吃了,然後看著梁令瓚:「我都知道了。」
俗說話做賊心虛,梁令瓚的秘密太多,一聽這五個字就悚然一驚。
就聽閔學錄道:「我聽僕役說,今天大師兄家的小幸珠給你送吃的來了。要說這個小幸珠,模樣性情是很好的,算你小子眼光不壞。雖然比你大兩歲,但都說女大三抱金磚,也是要得的。不過你畢竟還小,這個事兒不急,再者你才正義堂,好賴等學業有成才能成家呀。你好好念書,將來立下基業,我替你跟大師兄說去,大師兄一定是肯的。」
梁令瓚:「………………………………」
「閔學錄將梁令瓚一臉的獃滯理解成被說中心思後的意外,笑道:「我是誰?我吃過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雅然姐頭一回見二師兄那天,也是這般把麵湯煮成麵糊!我還不懂么?當心裡頭有了一個人時,便會是這模樣!」
「不是這樣的……」梁令瓚虛弱地想挽回一下。
然而閔學錄已經開始遙想他身為媒人公,撮合一對金童玉女喜氣洋洋送入洞房的場景。只是這想像的畫面總有什麼地方不大和諧,終於他找到這個地方在哪裡了,嚴肅道:「你該多長點兒個頭才是。新郎倌比新娘子年紀小點兒沒什麼,若是個頭比新娘子小,就不大好看了。」
「……」梁令瓚默默含了一口血,徹底敗了。
閔學錄存了這個心思,開始督促梁令瓚多吃多動,每頓要梁令瓚務必塞下兩大碗飯,沒事還逼著梁令瓚出去跑圈,還好梁令瓚自己也常為自己的身高飲恨,倒也配合。
這日跑完圈回到藏書樓,還沒進門就被宋其明抓住,宋其明面無人色:「完了,咸宜公主讓我進宮!說是什麼要賠那日失儀之罪!我管她什麼失不失儀啊!一瞧見我不就全漏餡了嗎?!」
源重葉也發愁:「都怪那內侍來得突然,要早知道是咸宜公主派來的,小明就不用站出來了。可如今再把小瓚推出去也是不行了……」
梁令瓚看了宋其明半天,道:「小明,我們是朋友吧?」
宋其明後退一步:「如果你沒有冒我的名字到宮裡去亂來的話……」
「亂都亂了,多說無益。」梁令瓚給源重葉使了個眼色,「抓住他。」
源重葉照辦,架住了宋其明的手,梁令瓚活動活動手腳,朝手上哈了口氣,照宋其明臉上來了一拳。
「啊!」宋其明慘叫,正要暴跳,源重葉點頭,「這是唯一的法子了。」
「到了這一步,只能硬來了。要是公主問起你怎麼和那天不像,你就說那天被揍得爹都不認識了,這不於青還沒全散呢;要是公主問起你那天個子好像矮些,你就說那日是初見公主誠惶誠恐嚇得直不起腰來;聲音也不一樣……呃,就說你這兩天傷風,嗓子啞了。」梁令瓚一口氣說完,拍拍宋其明的肩,「實在不行就把你爺爺抬出來,我發現你爺爺的名字挺好用的。」
宋其明欲哭無淚:「爺爺會打死我……」
「要是一個時辰後你還回不來,我們就拜託陳玄景去撈你!放心,只要陳玄景出馬,咸宜公主包管忘了你長什麼樣!」
梁令瓚這話說其實有點心虛,因為這幾天陳玄景看到她只當她是空氣,眉毛都沒有多抬一下,她去拜託可能一點用都沒有,好在還有源重葉,好兄弟出馬,他總歸還是要給面子吧?
然後就聽源重葉道:「玄景一早就被太史局的人叫去了,現在還沒回呢。」
宋其明嗷一聲,眼淚當場就要出來了。
就在這時,內侍讓人來催問宋公子書還好了不曾,宋其明無計可施,只得長嘆三百聲「交友不慎」,一步三挪地去了,
梁令瓚和源重葉在藏書樓里提心弔膽,手裡都攥了把冷汗。然而不到一個時辰,宋其明便回來了。
他去時如喪考妣,回來時卻是春風滿面:「我去喝了頓好茶,公主還送了我一支上好的狼毫筆,半句疑問也沒有!我看她哪天滿心只有陳玄景,壓根兒沒管你長什麼樣!」
過了幾天後,他還收到一封爺爺的書信,一開始以為又是一頓訓誡,不外乎要他頭懸樑錐刺骨之類。結果一打開,內容固然是勸勉他讀書,措辭卻比往日溫和許多,末了還將宋其明褒獎了一番,甚至還附上一方硯台,以示嘉許。
宋其明一頭霧水,問起送信的老僕,才知道爺爺昨日遇上了武惠妃,武惠妃大誇宋其明聰慧機敏,前程遠大。宋璟不知就裡,以為是宋其明在國子監風頭極健,名頭居然都傳到宮裡去了,因此老懷大慰。
那硯台端方凝重,是宋其明垂涎已久的漢硯,捧著捨不得放手,拍著胸膛表示以後他的名字梁令瓚請隨便拿去用,千萬別客氣。
當然,這事已經是後話了。此時此刻,宋其明全須全尾歸來,梁令瓚鬆了一大口氣。
宋其明磨著要梁令瓚烤知了慶賀,地方都想好了,不要再去號舍,就借用閔學錄的小廚房。然而梁令瓚剛上樹,正要捉住一隻,在枝葉的間隙里就看見閔學錄遠遠地顛著肚子一路跑來。她趕緊溜下樹,袖子掛著樹枝,「哧」一聲拉出一道長長的口子,心想糟糕,這回准要挨罵。
誰知閔學錄的臉上比宋其明還要喜氣洋洋,像是完全看不到梁令瓚的猴兒樣,小眼睛裡滿是興奮的光,拖起梁瓚的手就走:「快!快!快隨我去見大師兄,大師兄有準信了,渾天黃道儀測數偏差太大,一行大師要重製游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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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局現用的銅鑄渾天黃道儀造於貞觀七年,是李淳風所制,年久日深,局部已經運轉失靈,測算失准。天文測算的數據往往龐大到常人難以想像的程度,一個小小的謬誤,到最後都會釀成極大的差錯,要制新曆,舊的黃道儀已不堪使用。
「再者,黃道儀只能測黃道經緯、赤道經緯和地平經緯,而新曆法想要避免歲差,還需要觀測赤道經緯以及與黃道經緯對應之坐標。因此制新儀已是勢在必行,就在今天早朝上,一行大師上表請奏,陛下已經准了。」
祭酒官署里,南宮說的目光望向梁令瓚,臉色十分溫和,「測算出錯,人人都以為是計算不當,你能想到問題出在游儀上,天姿甚是了得。」
他平常臉色冷峻,能這樣說話已是了不得的嘉獎。閔學錄拍拍梁令瓚的腦袋,喜笑顏開:「這小子還行,這小子還行!」
南宮季友侍立在旁,微笑開口:「梁兄臉上的傷怎麼還沒好?衣衫又怎麼弄成這般模樣?畢竟是入宮,給人瞧見,還以為咱們國子監生徒會打架鬥毆呢。父親,不如這次還是由我服侍您入宮吧。」
「我帶人入宮,難道是為服侍我嗎?」南宮說道,「君子內外兼修自然是最好的,譬如陳玄景,你們都要多學著點。但若有真才實幹,便儀態略次一點,也無傷大雅。反倒是你,於天文算學又無進益,儀態再出眾又如何?回學舍好生讀你的書去!」
南宮季友低頭無言,只得躬身退下,臨門回頭看了梁令瓚一眼。
這一眼帶著寒意,但梁令瓚毫無覺察。
從聽說要重造黃道儀起,梁令瓚整個人就已經呆掉了,只剩兩隻眼睛放光,那是內里的靈魂在奔騰咆哮。
在這個世上,如果還有什麼比天文測算更加精密複雜,那就是天文儀器的製造。她小時候用樹枝和木棍做過許多游儀,然而師父告訴她,真正造游儀,一絲一毫的誤差容不得,有時一個角度的傾斜,都將毀掉整座游儀。一旦開始製造,將填進無數的人力與無盡的財力,唯有天家才撐得起這樣的工程,不,有時甚至天家也撐不起。大唐從太宗到現在,經過近百年的累積,才有了一試之力。
許多人終其一生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親眼見到一座全新游儀的誕生。那是人類想去丈量天地的工具,是人類向神明發出挑戰的武器!
造游儀!一座新的游儀!
梁令瓚全身心都被這個念頭貫穿了,耳邊隱隱聽到南宮說道:「你且去收拾一下,換上青衿,隨我一同去集賢院吧。」
「集賢院」三個字,把梁令瓚的魂魄拉了回來,梁令瓚猛然僵住。
集賢院……集賢院!
豈不是可以見到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