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瓚恍恍惚惚,回號舍換好了衣裳。閔學錄怎麼看怎麼不滿意,替她整整襆頭理理衣襟。奈何他本人的衣裳就從來沒有穿整齊過,這番收拾毫無改進,他自覺還行,覺得這小子眉眼靈動,自有一股聰明勁,一行大師說不定看著喜歡,願意指點指點。
路上又叮嚀道:「宮裡規矩大,你千萬跟牢我大師兄,一步也不多走,一句也不多說。不管算出來什麼,你只悄悄同我大師兄說就好,千萬別告訴旁人說是你自己算的,就說是我大師兄算的。我大師兄聰明,向來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可得牢記,須知禍不是從天降,而是從口出!」
梁令瓚兩眼發直,閔學錄的話自左耳進,從右耳出,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她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祭酒官署的,又是怎麼跟著南宮說入宮的,輕飄飄兩隻腳像是踩在棉花上。
穿過長長甬道,南宮說邁進一間宮殿的門檻,梁令瓚抬起頭,看到上面的三個御筆親書的大字。
集賢院。
一時間,梁令瓚覺得耳邊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待要邁過門檻,腿腳卻不聽使喚,絆在門檻上,險些栽倒,連忙扶住門框。
南宮說溫言道:「你莫要被長澤嚇破了膽子。只要你不爭風不出頭,乖乖聽話,自然無事。」
集賢院高二百九十四尺,東西南北各三百尺,有三層。下層象四時,各隨方色;中層法十二時辰,九條龍捧出圓形頂蓋;上層法二十四節氣,蓋頂也圓形且亭是有巨木十圍,上下貫通,整座宮殿輝煌巍峨,不像是人間之物。是武則天手中建造,舉傾國之力,從垂拱三年春天開始,到垂拱四年五月才結束,原名乾元殿。開元初年,今上命人在此修史,改乾元殿為集賢院,同時授張說為集賢院學士,知院事。
除主殿集賢院外,還有數座偏殿,並花園亭台,時值盛夏,草木蔥蘢,芙蓉花開得正好,只是院中各處往來忙碌,沒有一個人有心情去欣賞。梁令瓚只見所有人都各司其職,井然有序,算籌碰觸的清脆聲響相互交織,文書翻閱嘩嘩有聲,空氣是浮動著熟悉的墨香,即便有爭執言論,也都是輕言細語。
每天太史局會將頭一天的觀測數據送到集賢院,由南宮說負責統算分析,匯成文書,送往二層。二層由瞿曇悉達主理,除了複核演算法外,還要跟歷年曆法對比查看,同時改造游儀。一行則在三層總裁一應事務,張說從旁協理。
原來即使進了集賢院,也不一定能見到師父。
一時間,梁令瓚如釋重負,又若有所失。
賢集院的藻井飾以黃金,雜以彩漆,美輪美奐,她獃獃地看著,想像著師父就在她的頂上,白衣如雪,不染纖塵。
「……梁令瓚?梁令瓚?」
南宮說不知喚了幾聲,她才猛然回神:「在、在。」
「你心思機敏,腦子活絡,這是好處,但君子以端方穩重為上,不可自恃聰明,隨性走神。」南宮說臉色有幾分嚴厲,梁令瓚忙肅容道:「是。」
「今日帶你來不為別的,一行大師要這二十年來的熒惑升落軌跡,數據記錄在左偏殿,你去那裡好生查看,算出來給我。」
熒惑便是心宿二,即火星。集賢院中因為修書所需,藏書本來就十分豐富,在要制新曆法,又把太史局裡的資料搬來一半,因此梁令瓚推開偏殿大門,只見深長宮殿全數被高大書架佔滿,藏書量抵得上兩三個太學藏書樓。
「哇……」梁令瓚忍不住出聲。
「誰?」
有人問。聲音在深長宮殿里隱隱激起回聲。
梁令瓚嚇了一跳,南宮說告訴她偏殿無人,她可以靜心,意思是不用再東張西望四處走神丟國子監的臉。
這聲音挺稚嫩。
「我,呃,國子監算學館,梁令瓚。」梁令瓚從森林般的書架上走過去,「你是誰?」
窗戶關著,屋外盛烈的陽光經過淡綠色的窗紗,變得清透幽凈,屋子裡的一切彷彿都浸在清清涼涼的水裡。
靠左窗下有張檀木書案,一個少年半坐在那兒,看上去比她還小些,臉色微白,就像是被雨水洗過的月色,沉靜的眸子里有絲意外,「你就是梁令瓚?」
梁令瓚笑了,她已經這麼有名了嗎?「你知道我?」
「我聽小潘子說起過你。」
原來是小潘子的朋友!她就說嘛,集賢院里怎麼會有年紀這麼小的半大孩子?
「你是在這裡伺候的?」梁令瓚把抱來的紙筆放下,鋪開場子,一面問,「知不知道太史局觀測日誌放在哪裡?」
少年微微一愣:「我……我也是新來的……」
南宮說原本梁令瓚去二層找個太史局的人一起幫忙,但梁令瓚生怕碰見瞿曇悉達,壓根兒不敢上樓。現在對著汪洋般的書海忍不住後悔了,問少年:「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兒?認得字嗎?」
「我叫小瑛子……」少年慢吞吞道:「認是認得幾個字……」
「認得就好!」梁令瓚道,「幫我一起找找,先找到跟太史局相關的書架,再找『熒惑』或是『星宿二』字樣的,找到叫我!謝啦,下次我再來,請你吃西市的麻家胡餅!」
兩人便一架架找起來,小瑛子問道:「麻家胡餅是什麼?」
「就是麻老頭做的胡餅啊,西市裡的胡餅數他家最好吃了。你沒吃過?」
小瑛子搖搖頭:「我從來沒去過西市……」
「那可惜了,西市好熱鬧呢。」她來長安之後,西市其實也只去過一兩回,原因無它,她的荷包不是太願意去。
不過看小瑛子眼睫垂下,一臉落寞,好可憐見的模樣,梁令瓚摸摸他的頭:「沒事沒事,你哪天休沐?我每旬休一日,帶你去啊。」不論走到哪裡,她都是個子最小的一個,這回終於有一個比她矮些的,梁令瓚摸完,又摸了摸,笑眯眯,「現在天冷,聽說西市的冷淘好吃,我也沒嘗過,到時一起吃。」
她摸完又去找書,小瑛子獃獃地看著她,整個人像是僵住了。梁令瓚找完一架,他還留在原地,梁令瓚一怔:「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小瑛子搖搖頭,接著找書,隔著一個書架,他道,「你能為小潘子仗義出頭,我原以為,你會是個……像陳玄禮那樣的大漢……」
梁令瓚嘆了口氣,從書架後伸出腦袋,指著臉上的瘀傷:「我也想長成陳將軍那樣,就不用被人揍成這德性了。」
小瑛子看看她的臉,撲哧一笑。他笑起來眉眼彎彎,比女孩子還可愛,搞得梁令瓚又想去摸摸他的頭。
隔了一會兒,小瑛子又問道:「你怎麼敢幫小潘子?難道你不怕武惠妃?你幫小潘子就是幫太子,可曾想過會惹禍上身?」
「那種時候,哪有空想那些啊,再說了,你不知道小潘子死到臨頭還想著提醒太子保命,能讓人這樣盡心儘力拚死保護的,太子一定是個好人。」梁令瓚老氣橫秋地教他,「既然是好人,怎麼幫都是對的。知道吧?」
小瑛子凝望著她,良久,道:「太子心裡定然十分感謝你,因為你是這麼多年來,第一個幫他的外人。」
「他已經謝過啦。」梁令瓚笑得見牙不見臉,「他送我一盤渾羊歿忽,超好吃的!」
隔著書架,小瑛子低下頭笑了,面前一排太史局觀測日誌,他問道:「你是拿了書就走,還是要留下來用?」
「自然是要留下來慢慢算啦,沒看我筆墨紙硯都抱來了。」書架那頭,梁令瓚抱怨,「我天,書這麼多,這要找到何時——」
一語未了,小瑛子抽出了面前的書冊:「我找到了。」
梁令瓚一聲歡呼,摸了摸他的頭:「多謝!」
她抱著書冊跑向書案,小瑛子站在原地,看著她奔跑起來鹿一樣的背影,慢慢地抬起手,碰了碰她方才摸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