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份的觀測日誌,鋪在案上一大堆,梁令瓚埋首其中,從一條條記錄中找出關於熒惑的,在另一本上一一謄錄出來,然而根本二十年來的變遷測算熒惑星的運行軌跡。
這是個極漫長又極瑣碎的工程,梁令瓚終於知道南宮說為什麼要帶她進宮了——太史局的觀測日誌是秘錄,不可能帶去國子監。
小瑛子也幫著她一條條找,問道:「他們都說,天上的星辰預示著人間的興衰,他們還說,紫微星垣中伴星微弱,預東宮之位不正……」
梁令瓚頭也沒抬:「別聽他們瞎說。就算地上的人全死光了,星星也還是星星,沒有一顆會變動位置。」
「可是,自古以來,君王就以星辰參政……」
「那是他們胡說八道。」
小瑛子忍不住道:「不管是與不是,你說這話話要小心些。」
「我知道,我就隨便說說。」
問題是隨便說說也不行……小瑛子肚子里道。
「其實,這個問題我請教我一行大師……」
梁令瓚驀地抬起了頭,雙目烱烱地看著他。
「我、我是偶然遇到一行大師,才向一行大師請教的。一行大師是世外高人,向來不以身份高低辨人,因此對我的問題也詳盡回答。」小瑛子好一番解釋,才道,「大師說,天命無關乎人命。你說大師說的,竟是差不多意思。」
隔著窗棱,梁令瓚望向正殿方向,心裡有股柔軟的酸楚,「是啊,大師一定會這麼說。」
因為,這原本就是大師教給我的。
「主子,主子,冰來了!」有人推門進來,手裡捧著著細瓷罈子,一頭說,一頭走,「我就一個人,拿不得許多,只盛了一小罈子,頂不了多久,主了要嫌熱,咱們就還是回去吧——」
「小潘子!」梁令瓚笑著喊了出來。
「梁公子?」小潘子又驚又喜,跟著望向小瑛子,「主子——」
「主子嫌熱,已經回宮了。」小瑛子截住他的話頭,「他跟我說,『小瑛子,你也乏了,就在這裡歇歇吧,不用跟著了。』我便留在這裡了,正巧遇見了梁公子。」
小潘子臉上的神情可以稱得上是百轉千回,最後將罈子放在書案上,「是,那這罈子冰,就給……給二位用吧。」
梁令瓚問:「你們太子也來這裡了?他也懂曆法嗎?」
小瑛子道:「不是。他名義上拜了一行大師為師,實則不過來偷偷清靜罷了,省得留在東宮,不定什麼時候就有麻煩找上門。」
梁令瓚搖搖頭,嘆了口氣:「你們主子說是太子,其實也挺可憐的。」
小瑛子也嘆氣:「誰說不是呢?」
小潘子全身僵硬地聽了半天,躬身道:「奴才……奴才去倒壺茶來。」
小瑛子對日誌上所載頗感興趣,有不懂的便問,梁令瓚便教了他不少觀星與測算之法,只是還沒等小潘子的茶水倒來,主殿一層的文書便過來傳話,在門口道:「國子監梁令瓚可在?南宮大人喚你過去。」
梁令瓚應著便起身,小瑛子忽然按住她的手:「我偷偷在此歇息,按規矩是不成的。梁公子出去,千萬莫告訴別人。」
「放心放心。」梁令瓚把已經謄錄好的部分卷好,騰出手來又摸了摸他的頭,笑眯眯,「你這麼乖,哥哥我自然不能害了你。」
一直到她去了,小潘子才躡手躡腳進來,手上並沒有什麼茶水。小瑛子還維持著方才的姿勢,凝固半晌,輕聲道:「小潘子。」
「奴才在。」
「你過來,摸摸我的頭。」
小潘子一撩衣擺就跪下了:「奴才不敢!主子是真龍天子血脈,未來的大唐之主,星命照耀之人,奴才的手要是摸上去,只怕天上的星星都要搖動了!」
「傻子。」小瑛子輕笑,「你沒聽到,他和一行大師都說,壓根兒沒什麼星命。」
「奴才不敢!」
「讓你摸你便摸,難不成想抗命?」
小潘子不敢抗命,戰戰兢兢地伸出手去,還沒碰上小瑛子的頭髮絲,就像被火燙了一樣飛快收了回來,跪地:「主子請恕奴才大不敬之罪!」
「唉,不是這樣的。」小瑛子輕輕地,輕輕地嘆了口氣,這聲嘆息在深長的宮殿地幾乎激起迴音,顯得格外空寂。
小小的少年撫摸過自己的頭頂,聲音輕得像夢囈:「自母妃去後,再也沒有人摸過我的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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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瓚跟著那書吏回正殿,意外地發現書吏徑直穿過一層,走向樓梯。
梁令瓚的心猛地地跳了一下,一把拉住書吏的衣袖,「去哪裡?」
「上樓。」書吏道,「一行大師與諸位大人商議重造游儀的事,南宮大人讓你去旁聽。大人交代了,你只許聽不許說,有什麼想法出來後再稟報與他。」
樓梯靠近窗口,窗外是大片的陽光,石階在陽光下泛白,這樣的陽光真亮,就像師父當初離開那一日。
梁令瓚的眼前暈了暈,她以為,不會這麼快見到師父。
書吏樓梯上了一半,發現梁令瓚還在原地,問:「怎麼還不來?」
「我……」梁令瓚張了張嘴,只覺得口乾,像魚兒離了水那樣難以呼吸,陽光照得她眼前發白,那一天所有的痛楚和難受都洶湧而來,兩年時間過去了,她也很少想起,以為自己忘了,沒想到,它們竟然還是這樣清晰。
「我……我……我肚子疼……我要去茅房!」梁令瓚捂著肚子,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自己在跑什麼。兩年多了,七八百個日夜,她天天都想再見師父一面,現在師父近在眼前,她的腿腳卻好像背叛了她的意志。
她獃獃地看著這座巍峨的集賢院,既渾沌又困惑。
陽光盛烈,各殿之間人來人往,在她身邊穿行而過,彷彿快成道道虛影,只有她一個人像是被誰施了定身法,凝立,一動不動。
腦子亂成一團漿糊,在太陽底下曬得頭皮發麻,隱約還剩一點神志,知道找塊陰涼的牆根,蹲下,下意識抱住膝蓋,好像把自己抱得緊一些,就縮得小一些,便沒人注意到她。
忽地,視野里多出一雙靴子。
不用抬頭,她也知道靴子的主人是誰,在她認識的人裡面,不是沒有人穿這樣考究的靴子,但既考究又不顯山露水的,只有陳玄景了。
「你怎麼在這裡?」陳玄景涼涼的聲音飄落,不知為何,她知道他一定皺眉了。
果然,她抬頭就見陳玄景居高臨下,眉頭微皺,眼底有一絲她很熟悉的神情,一點意外,一點不耐,似乎還有一點憂心,好像她身後隨時會有一大堆麻煩湧出來。
說起來,好像他每次碰到她,她身上都是一堆麻煩啊。
她笑了笑,覺得自己應該解釋一下,不然他一定以為她大概是被誰騙過來的,或者是胡亂跑來的,「別怕,祭酒大人帶我來的……」
陳玄景忽然俯下身,捏住了她的下巴,眉頭皺得更緊了:「不要這樣笑。」
「?」梁令瓚獃獃看著他。
「太難看。」
「……」
梁令瓚原本難過得要死,可不知道為什麼,他這一打岔,難過倒淡了幾分,站了起來。
陳玄景看著她:「既然來了,躲在這裡幹什麼?」
梁令瓚用鞋尖在地上劃圈,聲音悶悶,「祭酒大人讓我上三層。」
「你名正言順而來,怕什麼?」
梁令瓚的聲音更悶了:「你不懂。」
陳玄景看了她半晌,冷冷道:「既然還是這麼怕,還不走?」
梁令瓚抿緊嘴巴不說話了。
陳玄景忽然一把把她拖了起來。
他的力氣大極了,梁令瓚毫無還手之力,拚命掙扎:「你幹什麼?放開我!放開我!我不去!我不去!」
「你只有兩條路!」陳玄景冷著臉道,「一,堂堂正正走進去,不管一行大師是打你罵你辱你罰你,都磕頭認錯;二,乾脆利落滾出去,別在這兒丟人!」
梁令瓚絕望地發現自己既不敢走進去,又捨不得離開。
陳玄景清楚地看到梁令瓚臉上那絲絕望。又絕望又凄楚,像一隻被主人扔掉的小狗,徘徊在舊屋這,想回又不敢回。
眼看這隻天不怕地不怕的猴子活成了一條喪家之犬,他的心像是被燒紅的鐵棍捅了一記,猝不及防地被灼傷,一股刺痛從胸中勃發,怒道:「你從洛陽國子監走到長安國子監,從長安國子監走到集賢院,所為的難道不就是這一天?做錯了事就去認,有什麼罰也該受著!怕什麼?!這般畏畏縮縮,裹足不前,哪裡像我認得的梁令瓚?!」
陽光很亮,他的話更亮,像閃電一樣劈進梁令瓚的腦海。
不錯,她一點一點學,一步一步來,為的是什麼?
不就是想離師父近一點,再近一點嗎?
現在,她就站在殿外,一門之隔,師父就在裡面!
她為什麼要躲?躲有什麼用?!
而她要做的,就走過去,站在師父面前,告訴師父,女孩子又怎麼樣?男孩子可以做到的,女孩子一樣也可以,她甚至能比大多數男孩子做得都要好!
陳玄景看到光芒一點一點在她眼中匯聚,原本無神的眸子漸漸發出光來,讓四周的晴光都黯淡。彷彿有仙人在他眼前施下某種仙法,抽取了天下所有的日光,只為給這雙眼睛增色。
雖然臉上還殘留著瘀青,但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擋住這雙眼睛的光芒。
他鬆開了她的手腕。
「多謝你。」梁令瓚向他一點頭,轉身朝正殿走去。
她的背影很瘦小,背脊卻很挺直。
步伐堅定,一往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