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瓚踏上樓梯,就好像踏上一場夢境。
她以前也做過這樣的夢。夢見婆婆給她幾個小芋頭,她用衣擺兜著,跑去聽風樓,打算放進碳盆里烤。聽風樓的樓梯也是這樣高,一階又一階,無窮無盡,心裡知道師父在樓上等她,所以腳步輕盈,好像要飛起來。
正殿三層最裡間,人頭攢動,南宮說、瞿曇悉達、張說都在,大相和元太侍立在側。有人皺眉思索,有人提筆疾書,有人與身邊的人低聲議論。明亮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出中間兩架黃道儀,一架為銅鑄,是李淳風舊制;一架為木製,只具有大致框架,聊備雛形。
師父就站在木製雛形前,彎腰調整最外圍一環,眉眼清癯,和從前沒有半點改變。僧衣潔白,腕上一圈檀木佛珠光滑柔亮,一手按住外環位置,一手朝這邊伸出來。
梁令瓚怔怔地看著,一切恍然如夢,她不由自主,拿起桌上的木梢,交到師父手裡。
一如在玄都觀里無數個日夜,窗外有春花或者秋月,只要師父一伸手,她便知道師父要的是什麼。
一行接過木梢,正欲插進梢孔,無意間一抬眼,看到了梁令瓚。
那一瞬,眼中全是震驚。
啪,他手裡的外環未及穩固,掉在地上,「匡啷啷」轉了好幾圈才停。
梁令瓚想笑一下,眼眶卻酸脹,視野開始模糊。
她又看見師父了,她又站在了師父的面前,這樣近,這樣近。近到,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師父的衣袖。
她真想去碰一碰啊,像從前那樣拉著師父的袖子,不管犯了多大的錯,只要拉著師父的袖子搖一搖,師父就會原諒她。
她想過無數遍,如果還能站在師父面前,她該怎麼做?是不是可以扮個鬼臉逗師父開心?或是裝病讓師父心軟?還是磕頭求饒?
現在才知道,所有的想像都是多餘的,站在師父面前,時光嘩啦啦倒流,她一瞬間變回那個剛剛被師父拋棄的
小孩。
她緩緩跪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眼淚無聲奔流,一點一點打濕青衿的衣擺。天曉得怎麼會有那麼多淚,像是要把這幾年來的委屈一起流盡。
她拾起地上的外環,雙手捧起,奉給一行。
她不敢抬頭,只見師父的衣袖微微顫抖,然後,就聽那熟悉的聲音帶著陌生的冷淡,一字字從頭頂落下:「南宮大人,這是你國子監生徒吧?」
南宮說答道:「是。此人是我國子監算學館生徒梁令瓚。」
「據貧僧所知,國子監只有率性堂結業生徒方能實習歷事,而集賢院更是只有前三甲的太學生才能進入,閑雜人等,為何在此?」
「這是我的疏忽,請大師恕罪。因此子演算法尚可,所以帶他入宮長長見識,不想他年幼無知,舉止唐突失當,冒犯大師了。」南宮祭酒冷然道,「梁令瓚,你且退下吧,這裡不是你蓄意討好的地方,一行大師也不是你能討好得了的人。才智機敏固然重要,心性品性更加要緊。子曰: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求學不為利祿,求學本身便是利祿。你回去好好思過吧!」
南宮說的話,梁令瓚每個字都聽得到,但每個字好像都沒辦法鑽進腦子。。
她的腦子被四個字佔滿了。
閑雜人等。
閑雜人等。
閑雜人等。
她想像過,若是師父再見到她,也許會意外,也許會生氣,也許會發火,但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師父,不認她。
心裡像是被灼傷了那樣疼,師父離開那一日的疼痛,呼嘯著穿過兩年前的時光,衝進了她的心。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明明師父近在咫尺,她卻不敢進來。
她怕。她害怕。她害怕那一天的一切會重演,她怕師父還是不要她。
現在,師父不是不要她,而是,不認她了。
對於師父來說,她只是,閑雜人等。
她朝著一行慢慢磕下頭去,起身離開。
人們的視線或鄙夷,或淡漠,梁令瓚在門口最後回望一眼。
師父沒有轉身。始終,沒有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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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天上的太陽與地上的熱氣交互蒸騰,把人間變成一隻巨大的蒸籠。
梁令瓚走在這蒸籠里,一步一步,一腳深一腳淺,漫無目的,全無方向。
「梁令瓚!」
有人叫她。但聲音聽上去好像隔得很遠,很遠。
她繼續往前走,抬了好幾次腳,好像都邁不動,仔細看看,原來有人擋住了她的去路。她於是繞開兩步,可再往前走,那人還是擋著。
她還想再繞開,那人捉住了她的肩膀,重重晃了晃她,「你到底犯了什麼錯?一行大師為什麼會這樣對你?」
她的腦子給他晃得有點發暈,抬頭看到了熟悉的一張臉。是陳玄景。
「你不用問,真的不用問,問了又怎樣?你又不會犯這樣的錯……」梁令瓚說著,笑了一下,笑得蒼白而虛弱,像一朵行將凋零的幻白之花,「你不會……我要是你就好了,我就永遠永遠不會惹師父生氣了……」
這笑容讓陳玄景的心狠狠抽了一下,恨不能捏碎手裡下的肩胛骨,可她連肩胛骨都是脆弱的,他真把一用力就把人捏碎了,咬著牙,強捺著心頭的怒氣:「你以為我還在套你的話?你不說清你到底幹了什麼,我怎麼幫你?」
梁令瓚兩眼無神,喃喃,「幫我?怎麼幫?」
「做錯了就認,知錯了就改!一行大師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又不是十惡不赦,他自然會原諒你。」
「不會的……」梁令瓚又想笑了,笑著笑著,眼淚滑下來,「不會的……他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
「他不原諒,你便不做什麼了嗎?」那淚划下眼角,划過面頰,滴在地上,濺起塵埃。重重一滴,彷彿是滴在陳玄景的心上。這張臉露出這種神情已經夠叫人火大的了,更讓人火大的是上面還有淚水。梁令瓚的臉加眼淚,世上為什麼會這樣一種要命的搭配?!
陳玄景掏出帕子就要強行把這張臉上的淚擦乾淨,最後一絲理智阻止了他,他把帕子摔到梁令瓚懷裡,怒道,「你捫心自問,你一路走來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你不想進到三層那間屋子裡,親眼看著新游儀誕生,親手制定曆法?!難道你不想堂堂正正回到你師父身邊?!」
梁令瓚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淚,深深吸了一口氣,認認真真地道:「多謝你,陳玄景。」
她看得到他臉上的焦灼,看得到他眼中的關切,這些就像暖陽一樣緩解了她心中的僵冷——這一次終於真真切切地明白,這位長安貴公子早就不在她面前玩心眼耍套路,他是真正關心她。
但是,沒有用的。
不管她做什麼,都是沒有用的。
她再一次想繞開他,卻被他拖住了胳膊,狠力一摜,背脊重重撞在甬道的石壁上,還沒反應過來,陳玄景已經扣住她的雙手,死死地看著她,喉結上下滑動,眼底隱隱發紅。
晴光朗朗,甬道筆直而悠長,朱紅石壁被太陽曬得發燙,彷彿要將梁令瓚的背脊燒著,梁令瓚一動也不敢動,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這個時候的陳玄景多麼陌生,兇猛得彷彿要擇人而噬。
「梁令瓚,」他低低地喚著她的名字,聲音壓得太低,讓她有一種他要把她的名字嚼碎了的錯覺,「我陳玄景自問對你算得上以誠相待,為了你什麼事都做得,你卻連這件陳年往事也不肯以實相告嗎?你不肯說,是信不過我肯幫你,還是信不過我能幫你?」
梁令瓚看著他,他的面孔逆著光,眸子里是焦灼的擔憂,還有一絲……痛楚。
有那麼一個瞬間,梁令瓚真想告訴他,什麼都告訴他。
可是,不行。
她看著他緩緩搖頭。
我不能說。
我怕。
我怕,你也會像師父那樣,頭也不回地走開。
陳玄景毫無障礙地讀懂了她的堅決。
「呵呵……呵呵呵……」陳玄景鬆開她,一手按住自己的額頭,低低笑了起來。
這算……什麼事啊……
他,好像在求人家給他一次幫人的機會,而人家,好像還不願給?
陳玄景啊陳玄景,你怎麼混到了這個份上?
他像是發現了什麼好玩的事,笑了好一陣才停下來,慢慢站直身子,陽光照在他身後,把他照成一個逆光的修長剪影,他的眉眼漸冷,又成為那個儀錶風度無懈可擊的長安第一貴公子了。
「好,很好。你就回你的算學館,和閔學錄一樣,一輩子替他人做嫁衣吧!這原本就是你的事,和我沒有半點關係,是我多管閑事了!」
他轉身就走,風捲起他的衣袖和袍角,一字巾的垂帶飄飛如蝶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