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瓚和南宮說一起進宮,如今一個人回來,還把眼睛哭得腫成桃子,閔學錄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好,一疊聲追問,梁令瓚卻徑直進了他的屋子,鑽子他的被子,悶頭就睡。
這一招閔學錄從來沒有應對過,把人拉出來不是,對著被子罵也不是,猶豫一下,乾脆帶上房門撤了。
梁令瓚這一覺睡到黃昏才起,閔學錄端著一臉肅然進來,準備將其教訓一番,卻見梁令瓚對著一條帕子發獃。
閔學錄是聽過戲文的,一看到帕子這種緊要物什,已經收住腳。世上什麼事閔學錄都能說上個道道,但只有感情這件事,閔學錄自認毫無發言權,當即默默地轉身走了,一邊走一邊想,這孩子莫不是受了什麼情傷,難道被小幸珠拒絕了?
這世上,能讓人淡忘傷痕的,除了時間,還有睡眠。
梁令瓚悶頭睡了一覺,紛亂的腦筋在這場歇息中松馳下來,各歸其位。
她發了會兒呆,然後去荷花池摘了一朵荷花。
閔學錄想,送女孩子花,這主意不錯,女孩子都喜歡花!
梁令瓚帶著荷花進了小廚房,不一時,變出了一碟子點心,放進椿箱。
閔學錄想,唔,以花入饌,也是風雅,女孩子應該也會喜歡。
梁令瓚忽然往這邊來,閔學錄立刻轉身正兒八經查書。
「老師,廚房有碟糕,你嘗嘗看。」
閔學錄莊嚴地「嗯」了一聲,待確定梁令瓚走得遠了,才探出腦袋,心想,尊師重道,是個好孩子,女孩子一定也會喜歡。
呃……等等,這孩子去的方向,好像不是祭酒官署,而是……太學號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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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晚膳時分,號舍里沒什麼人。
陳玄景推門進來,把自己放在榻上,他坐得依然端正挺直,只是眼神里有絲懶散厭煩,對著榻上的棋枰,看了半日昨晚自己留下的殘局,拈起白子,自填了一眼,又填了一眼,正要把自己的白子逼到絕境,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飄了過來。
淡淡的,似荷香,又有絲甜香。
香氣來自屏風後。
他無聲無息地起身,緩步走到屏風旁,「喀啦」一聲,將屏風推開。
縮在屏風後的梁令瓚一聲驚呼,就這麼暴露了出來。
陳玄景居高臨下,冷冷地:「梁兄。」
「陳兄,陳兄好。」梁令瓚假裝看不見他那張滴水成冰的臉,提著椿箱站起來,端出一隻碟子,「我帶了荷花糕,特地給陳兄嘗嘗。」
陳玄景嘴角勾起一個冰涼的弧度:「梁兄好興緻。可惜你我並無交情,無功不敢受祿,請回。」
「哪裡哪裡,陳兄幫過我許多次,對我情深義重,恩深似海,我十分地……哇呃呃呃……」
梁令瓚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陳玄景拖起來往外拽。
體力上她完全不是對手,為免被扔出去,只好手腳並用,八爪魚般抱住了陳玄景的腰腿。
陳玄景又是好氣,又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奇怪滋味,甩了甩竟甩不脫,怒道:「鬆開!」
梁令瓚抱得牢牢的:「我不松,我鬆開你就要把我扔出去了,我還沒道歉呢。」
「誰要你道歉!」
「做錯了就要認,知錯了就要改,你說的啊。我錯了,你好心幫我,我不識好歹,難怪你生氣。」
她認錯認得乾脆利落,每一個字都打進了陳玄景的心窩,陳玄景雖然還是拉扯的姿勢,力道卻是已經發不出來了。
但他已經發過誓,再多看這猴子一眼就是豬!
他一狠心,將這條八爪魚扒拉下來,待要扔出去,梁令瓚再一次展現出猴子般的靈活身手,脫出他的掌控,只是方向沒選對,懵懵懂懂,撞進了陳玄景懷裡,乾脆牢牢將他抱住,叫道:「君子動口不動手!要動手也先聽我把話說完!」
陳玄景沒有動。
陳玄景僵住了。
完全地。
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被抱是什麼時候。四歲?三歲?還是兩歲?反正從啟蒙入學,他就被要求言行起坐像一個君子,君子如玉,君子端方,君子……不會擁抱,也不會被抱。擁抱是多麼遙遠的事,遙遠得,全然陌生。
暖。
暖的感覺充盈了全部身心。
被抱著,居然是這樣暖的事。
溫柔的、舒緩的、愉快的暖意,好像春天裡最美好的一束陽光,照在身上,再透進心裡。
光線所到之處,所有的氣惱、不滿、憤怒,煙消雲散,於是一顆心溫暖透亮,就像一片被陽光照得半透明的葉子,隨風輕拂,潔凈沒有一絲塵埃。
梁令瓚的臉貼在他的胸前,發現了他的不對勁。
他一動不動,但,心跳如雷。
梁令瓚的臉頓時皺了起來。
完蛋!
這是要生大氣、發大火的前奏!
她她她真的是太過火了,要知道這傢伙被人碰一下都不高興呢,看看她都看了些什麼事兒!
她火速退開三步遠,好像生怕再在他懷裡多逗留一瞬就有狂怒之焰從天而降,將她焚得個灰飛煙滅。她就差沒貼上牆了,結結巴巴道:「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我保證不再多你碰一下,你你你也別趕我走,讓我把話說完成嗎?」
黃昏,夕陽的光線醉了似的溫柔,像美人微薰的笑靨,軟紅。她站在這樣的光線里,面頰也染上了一層紅暈,益發顯得那雙明眸如水,璀璨如星。
「好,你說。」
話說出口,像氣泡消失在空氣中,悄然無痕。他沒聽出自己的聲音有多麼溫柔。
可梁令瓚吃過他溫柔的苦頭,知道他越是好言好語,心情便越是糟糕,頓時恨不得就產生了一種奪路而逃的衝動,顫聲道:「我、我、我之所以不能告訴你我做錯了什麼,是因為這是一件我個人的隱私事,這種錯只有我會犯,大師只會惱我一個人。我不敢說出來,是怕你也惱我。陳玄景,你待我挺好,幫我許多次,我認你這個朋友 ,不想你惱我。」
暮色降臨,屋子裡暗下來,在這幽暗的光線中,她的眸子是那麼明亮,帶著一點懼,一點怯,忽閃忽閃地看著他,像只濕漉漉的小狸貓,讓人只想抱在懷裡把它擦乾抹凈,讓它舒舒服服窩在暖處。
此時此刻,陳玄景只有一個念頭:對著這樣的人,一行大師是怎樣硬起心腸的?
他的心已經化成水了。無可阻擋地。言語也像是隨著化成了水,張了張嘴竟不知道要說什麼,靜了半日,梁令瓚越發戰戰兢兢,像是隨時會跳窗跑路,陳玄景忍不住「哧」地一聲輕笑了一下。
這一笑清淺溫和,既不是冷笑也不是假笑,梁令瓚終於鬆了一口氣,知道這事成了,連忙端來荷花糕,殷勤道:「陳兄,要不要嘗嘗看?雖說才吃了晚飯,但這糕不佔肚子的……」
一語未了,就聽「咕嚕」兩聲肚子叫喚,一聲來自於自己,一聲來自於陳玄景。
梁令瓚訝然:「陳兄你沒吃飯啊?」
陳玄景拈起一塊糕送進嘴裡:「你不也沒吃?」
「我那是忙著做糕嘛。」梁令瓚也不客氣地吃了一塊。
我那是忙著生氣。陳玄景心道。
一碟子糕也不過六七塊,做得輕軟香甜,入口即化,兩人你一塊我一塊,轉眼碟子就空了,陳玄景問:「聽說這是特地帶來給我的?」
梁令瓚嘿嘿笑,「我回小廚房煮麵去,你要不要也來一碗?」
「天要黑了,你一會兒就要去靜室,哪有功夫煮麵?」陳玄景說著,朝左邊一抬下巴,「你去隔壁小葉屋子,屏風後有個小櫃,小櫃里有隻小椿箱,拿過來。」
梁令瓚依言去了,找到椿箱提過來,一打開,「哇」了一聲。
裡面是精精巧巧的兩層,上層是淺淺幾個格子,放著各色肉脯點心,下面一層深一些,兩隻圓滾滾的小酒罈躺在裡面。
梁令瓚口水狂流,正要拈進一片肉脯,陳玄景按住她的手,「十份荷花糕。」
「成交!」梁令瓚爽快地答應。
陳玄景卻有些發怔,看著自己的手。
指尖還殘留著梁令瓚手背肌膚的觸感,好像很滑,很軟,很是……異樣。
他微微吸了一口氣,不允許自己胡思亂想,掏出酒罈,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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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重葉晚上總會嚷餓,因此給自己妥妥噹噹地備好了夜點心,這一日他照常打開柜子,卻見裡面空空如也,頓時發出一聲慘叫,「有賊!」
他衝進陳玄景房裡:「這回真的有賊!我的——」
他剛想說他的夜點心不見了,就見他家夜點心的殘骸大咧咧擺在面前,陳玄景手裡還提著一隻小酒罈。
他看看吃得乾乾淨淨的上層小槅間,再晃晃另只小罈子,都、空、了!
「陳玄景!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陳玄景!」源重葉悲憤了,「以前叫你一起吃,你說什麼君子不夜食,結果倒好,現在學會了吃獨食!還喝酒!還喝了兩壇!」
陳玄景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和二哥為什麼喜歡喝酒了。」
源重葉沒好氣:「自然是因為酒好喝!」
陳玄景一笑,仰頭喝完了罈子里最後一口。
好喝是沒有多好喝。但當一個人心中有淺淺歡喜,卻又說不出來的時候,把酒喝到微微薰然,當真是再妙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