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玄景發誓再也不理梁令瓚了。雖然他自己也記不清這種誓到底發過幾次。
但這次他決定來真的。
源重葉第一個發現陳玄景不對勁,首先是陳玄景不去藏書樓了。不去便不去,每天必來他房裡一趟,天南地北隨便指一事聊聊,末了總會問問他有沒有去藏書樓,梁令瓚在做什麼之類。
源重葉覺得後面一句話才是重點。
至於梁令瓚在幹什麼……
梁令瓚在背書。
背書便背書,梁令瓚背書的款式新奇,源重葉去的時候見梁令瓚在《論語》里的一條,「子曰:恭而無禮則葸,慎而無禮則亂,勇而無禮則絞,直而無禮則勞……」背得很是認真。
源重葉雖說是個學渣,但《論語》一書從小背到大,早已爛熟,一聽便覺得梁令瓚很可能背了一本假《論語》,把書翻過來一看,原文是: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
梁令瓚抱頭:「啊啊啊啊,怎麼又錯了?這幾個字怎麼這麼奇怪啊……」
陳玄景斷然道:「不可能。」
「我也覺得不可能,就這腦子當初是怎麼連升六堂的,難不成是二哥給開的後門?可不信你自己去看,那小子都快把自己薅禿了。」
陳玄景冷冷一哼:「我去看什麼?關我什麼事?」
那猴子越是資質平庸,越能知難而退。
只是……
這個夏天好像過份漫長,他以為他已經一個月沒去藏書樓,實際上才不過五天。
知了聲聲在窗外叫喚,叫得人心煩意亂,陳玄景伸手拎起了酒罈。
「……」源重葉對已經完全看淡,並且與時俱進,酒量儲備升至四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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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令瓚也覺得時間漫長。
雖然才背了沒幾天,她卻覺得她好像像了快一年。
好像又回到了當初學女紅的日子。
她曾經以為世上只有女紅讓她顯得蠢,現在,「世上」告訴她,不是的,還有詩書這種東西等著她。
明明都是認得的字,放在一起怎麼就完全不知道在說什麼了呢?其艱澀拗口,同佛經完全不遑多讓。
她拿著本書生吞活剝,死記硬背,且動用了最笨的法子——抄書——來記誦。一段話抄個十來遍,再背誦,總歸是可以的。
這日她正埋頭抄寫,眼角余頭忽見有人上樓,不用抬頭,只憑眼帘里那一角衣袍及走動的勢態,梁令瓚就知道來的是誰。
那人徑直走向書架,好像根本沒看到她這個人。
她也沒吱聲,好像根本沒看到有人上來。
抄完十遍,她開始背誦:「子張問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徏義……徏義……呃,徏義……徏義……徏義……」
陳玄景見慣她機敏聰明的樣子,縱然有所耳聞,親眼目睹她如此廢材,還是吃了一驚。但他早就打定主意,只當這猴子不存在,可梁令瓚就像念經一樣,反反覆復卡在那兩個字上,如同魔音穿腦。
他手裡的書被捏變了形,終於忍不住道:「崇德也!」
「嗯嗯,多謝!崇德也……崇德也。咳,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呃……是……是……」
陳玄景用力朝天翻了個白眼:「是惑也。」
「啊是是,是惑也。」梁令瓚好像一點兒也沒聽出他聲音里的不耐煩,從善如流接下背下去。
書架後的陳玄景卻怔住。
他八歲時便能將整本《論語》倒背如流,個中微言大義全都瞭然於胸,比如這一句,他的腦子無比清楚地知道它是什麼意思,可是,心卻從來沒有觸動過。
而此刻,這句話穿透千餘年的時光,重重地在他心上叩了叩。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梁令瓚,就是他的惑啊。
他一時恨不得世上沒有這個人,一時又看不得這人受一絲苦楚。
原來這般糾結,在一千多年前,便已經是人類的煩惱了。
他忽然發現,他以前好像從來沒和讀懂過《論語》。
那邊,梁令瓚好容易囫圇背了一遍,提筆開始靠默寫牢記。這法子蠢得讓陳玄景都看不下去了,冷冷道:「你就算默上十遍,過幾天一準全忘光。」
梁令瓚咬牙:「那我就默一百遍!」
「蠢材!一條默上一百遍,你要多久默完一本《論語》?!一本《論語》尚且如此,還有後面的五經及策對你可怎麼辦?等你結業只怕已經七老八十,再去集賢院只能用新曆法來查哪一天宜動土安葬!」
「你!」這一句話便是一刀,刀刀戳中梁令瓚心口窩,梁令瓚拍案而起,但是很可惜,陳玄景高出她一個頭,且又神色冰寒殺氣襲人,不論身高還是氣勢,梁令瓚都輸了一大截,只好忿忿然坐下:「那又怎樣?我學得一日是一日,學得一條是一條,總比什麼都不做的好。」
「你去集賢殿認個錯,哪裡還管學這勞什子?!」
「你以為我願意?你以為認錯有用?這是我唯一的法子!」她越說越氣,嗓門也越來越大,話一出口就有點後悔,無論如何,陳玄景也是為她著想,她怎麼能這樣吼人?這回又要把他氣走了。
然而陳玄景沒有。他死死地瞪著她,有那麼一瞬,梁令瓚覺得他之所沒有甩袖走人是因為他想留下來掐死她。
陳玄景手一動。
梁令瓚下意識想閃一邊,結果「啪」地一聲,他把兩本書甩在了書案上。
一本鄭玄的《論語注》,一本何晏的《論語集釋》。
梁令瓚眨眨眼,看看書,又看看他。
「資質平庸若此,還不知道尋求善法,只知道一味死背,當真是腦子被狗吃了。」陳玄景語氣里全是憤然,「先把這兩本書看了,不懂的地方再來問我。」
「……」
梁令瓚獃獃地看著他,「你、你這是……肯教我了?」
陳玄景居高臨下,冷冷睥睨她:「不要?」
「要要要要要要要!」梁令瓚眼睛大亮,一躍而起,抱住他,「陳玄景你真是古往今來天上地下第一大好人!」
陳玄景凝固。
他其實對她仍有一肚子不滿,可她的手環著他的腰,她的腦袋擱在他的胸前,這樣的碰觸彷彿是某種仙法,心裏面所有的惱火不可思議地如冰雪般消融。
若是梁令瓚肯抬頭細看,一定會發現他身上的氣勢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弭,唇角微微勾起,眉梢輕輕上揚,在這一瞬之間,他整個人有了極大的變化,如同南風過境,萬物生春。
可惜梁令瓚沒有,她抱得快,松得更快,松完了還連連躹躬:「對不住對不住,我一時高興壞了,對不住對不住……」
夏日的風從窗外吹進來,猶帶著炎熱的氣息,可不知道為什麼,她退去後的懷抱,竟然會有絲說不出來的涼意,空落落的。
陳玄景極力拂去那奇怪的失落感,刻意冷淡了語調,教訓她:「君子行為端方,不可動手動腳。」
「是是是。」梁令瓚連忙答應,還離他遠了一步。
陳玄景無端覺得氣悶,端起案上的杯子便喝了一口,就見梁令瓚看著他手裡的杯子,眼睛睜大了一圈。
他還想問句「怎麼」,只是還沒開口,忽然間就明白了,一口茶水頓時嗆住,咳了起來。
他的面色有幾分發紅,連耳根兒都染上,不知是嗆的還是氣的。
末了,惱怒:「茶杯也不要亂放!」
「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梁令瓚連忙替他拍肩順氣,又另取了一隻杯子給他斟了一杯茶,低眉順眼的,要多恭敬有多恭敬,要多乖巧有多乖巧,把陳玄景伺候好了,方問道:「陳兄,我現在就有不懂的,能不能問你?」
「哪裡不懂?」陳玄景端起茶杯,心裡想的卻是,這猴子討一行大師和閔學錄歡心時,大約也是這般模樣吧?
梁令瓚臉上露出燦爛笑容:「哪裡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