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明師調教,梁令瓚終於逃過把自己薅禿之劫,在學完論語之後,開始讀《中庸》與《大學》,陳玄景也開始教她寫策對文章。
等梁令瓚絞盡腦汁寫出人生中第一篇策對時,長安已經入冬,她的罰期結束,終於搬回了自己闊別已久的號舍。
除了讀書與文章外,太學生還要通六藝,即禮樂射御書數。
禮是禮法與禮節,樂是樂音與樂舞,射是射箭,御是駕車,書是書法,數是理數與氣數。
當中「書」、「數」兩藝,梁令瓚根基不俗,御也挺在行,射也很有興趣,就是一見「禮」和「樂」兩樣便頭大。
禮有五禮,吉、凶、賓、軍、嘉。樂有六樂:雲門、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
禮倒罷了,有陳玄景這個禮儀標尺在身邊,想不學好都難。樂卻是難辦,六樂都是大型樂舞,多的要數百人,少的也有數十人,只有太樂署伎樂部才有。太學博士講樂時,紙上談兵居多,真正要實戰觀摩,須博士請示祭酒,祭酒修書太常寺,太常寺再傳命太樂署,好容易矣能敲定日子,太學生由博士領著魚貫入宮,進太樂署觀樂。
別說很少有觀樂的機會,就算有機會,梁令瓚也不可能混進去——她可不想再進一趟金吾衛羈押房。
她為此很是發愁。就算只有一門不通,別說率性堂頭三名,她就連正義堂也進不去。
這天休沐,國子監里到處呈現出野馬出欄的喧騰氣象,或奔回溫暖的家,或呼朋喝友去酒樓,或相約去城外終南山賞雪……熱鬧非凡。
梁令瓚要補太學功課,又要做演算法,每每忙到丑時才睡,原本想今天補覺,結果睡得正香,宋其明卻在外面把門拍得震天響:「小瓚!小瓚!快起來!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昨晚丑時才睡,現在只想抱住周公大腿不鬆手,氣若遊絲道:「我不去, 你自己去吧……」
梁令瓚閉著眼睛:「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不去你會後悔八輩子!」宋其明鍥而不捨,哐哐拍門。
梁令瓚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是別想睡了。匆匆爬起來,抹了把臉就出門,宋其明拉著她一路往外跑,一臉興奮。
梁令瓚問:「去哪兒啊?西市嗎?」
「比西市好玩一百倍的地方!」
「到底什麼地方?」
「嘻嘻,到了你就知道!」
皇城外車馬不斷,都是來接自家公子的。梁令瓚跟著宋其明跑向一輛車,這馬車銀駕白馬,醒目異常,車轅著坐著的老僕十分眼熟。
「蒼伯!」梁令瓚老遠就揮手。
幾年不見,蒼伯好像沒有任何變化,依然是當年那付樣子,瞧見梁令瓚,下車來,扶她上了馬車。
梁令瓚一上車就看到一截雪色錦鍛衣擺,同色銀色刺繡。陳玄景內穿通肩圓領錦袍,外披玄色披風,狐狸毛領蓬鬆厚重,一字巾勒在額上,長眉入鬢,眸子漆黑如浸冰雪。旁邊坐著源重葉,向宋其明道:「這麼快?你是不是生怕小瓚不去,咱們也去不成了?」
宋其明嘿嘿其笑:「我是怕小瓚錯過,後悔到痛哭流涕。」
「到底去哪兒?」梁令瓚不由好奇。
陳玄景忽然開口道:「過來。」
梁令瓚「哦」了一聲,乖乖把腦袋湊過去,陳玄景摘下她的襆頭,把那一頭自由飛揚的短髮整理好,再給她把襆頭戴上,「頭髮長了些了,明年可以紮起來,別再頂著一頭亂毛出門。」
梁令瓚摸摸頭:「扎頭髮好麻煩……」
她每天都是拿襆頭一蓋腦袋就出門,也不管底下露出來的頭髮是如何張牙舞爪,陳玄景看不過,總要讓她整理,她整理之後還是依然如故,毫無改觀,陳玄景只好自己動手。
這種事情兩人都習以為常,源重葉和宋其明卻是第一次見,目瞪口呆之餘,源重葉向陳玄景道:「你好像他老媽子。」
宋其明向梁令瓚道:「你好像他養的狗。」
陳玄景和梁令瓚互相看了一眼,紛紛覺得另外一個人說得才有道理。
馬車駛過長街,進入一道坊門。
梁令瓚隱隱聽到悠揚樂聲傳來,揭開帘子探出腦袋,只見和別的坊間不同,樹上懸著紅綢絹花,有美麗的姑娘三兩成群,不時傳來陣陣輕笑,空氣里好像浮動著一股奇妙的香味,每一個走在路上的人都面帶笑容,彷彿很開心的樣子。
她扭頭一看坊門上三個大字,睜大眼睛,脫口而出:「平康坊?!」
就是那個生徒們偶爾打趣、提起來都會眼睛發光的平康坊?
就是那個據說美人如雲香風遍地的平康坊?
「注意控制你的口水哦小瓚!」宋其明笑嘻嘻,「怎麼樣?還不快謝謝我把你從床上拉起來?」
「多謝多謝!」梁令瓚笑容滿面,「所以我們是來喝花酒嗎?」她還從來沒喝過花酒呢!
才說完,腦門就被陳玄景彈了一記,「平康坊就只有花酒嗎?」
梁令瓚捂著腦門,「不然還有什麼?」
「還有樂舞啊!」源重葉笑道,「咱們陳二公子這回可是下了血本,在一個月前就定好了今日要來看魏大娘的《雲門》大麴!魏大娘千金難見一面,咱們這回可是有眼福啦!」
梁令瓚一愣。一個月前,那豈不是陳玄景剛開始教她樂理的時候?
宋其明也道:「小瓚可莫要以為平康坊里都是尋常青樓,要知道坊中的姑娘們籍屬教坊,從小受教,絲竹歌舞,詩詞歌賦,無一不精,咱們要是不能拿出點真本事,姑娘們還看不上眼呢。個其還有無數種規矩,咱們可要小心謹慎,不能讓姑娘們笑話。好在小葉子什麼都懂,我們跟著小葉子行情就好。記住,千萬別臉紅!很丟人的!」
平康坊旁邊就是崇仁坊,地方各方鎮駐京辦事之處名曰「進奏院」,多在這兩坊之中,據不完全統計大約二十五個左右,又近皇城,是舉子、選人和外省駐京官吏以及各地進京人士首選聚集之地,時人謂之為風流藪澤,是長安城第一好去處。
是到了平康坊,梁令瓚才知道宋其明之前為什麼說源重葉見識淵博,原來淵博在這裡!平康坊里大概沒有源重葉不認得的姑娘,也沒有姑娘不認得源重葉,他就像蝴蝶來到花叢,鶯鶯燕燕紛紛圍過來,有叫「源郎」的,也有叫「葉哥哥」的,拉著他不肯鬆手。
陳玄景皮相極好,不用說自然是搶手貨,宋其明斯文靦腆,也甚受歡迎,只有梁令瓚個子小一截不說,穿的也只是普通布衣,跟前面三位貴公子站在和下,活生生被當成了跟班小廝,竟有人請他去堂下吃酒——堂上自有人伺候,僕人們往往在堂下等。
梁令瓚不曉得其中規矩,見有人請,她就跟著走,還沒邁出步子,就給陳玄景拖了回來,「哪兒去?」
這位姑娘們才看出來,這位竟也是客人之一,連忙將梁令瓚擁入院中。
楓葉上的積雪未化,白雪紅楓,情致可以入畫,何況還有蓼草尖泛著淡淡的紫色,從雪下冒出頭來。
跟梁令瓚想像中的燈紅酒綠不同,眼前是白紙木窗,檐下掛著鸚鵡籠,裡間樂聲悠悠,她側耳細聽,陳玄景走在她身邊,問:「聽得出嗎?」
梁令瓚試探著問:「《綠腰》?」
陳玄景瞪她。
梁令瓚連忙改口:「那,《傾杯》?」
陳玄景眼神更冷了。
「《涼州》!一定是《涼州》!」
陳玄景抬手重重在她腦門彈上一記:「你到底是聽的還是猜的?」
梁令瓚捂著腦門,這位老師什麼都好,就是辣手無情,她腦門遲早要被彈出個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