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被引進一間長廳。陽光透過兩面排窗灑進來,廳上几案羅列,菜色已經布齊,每人一隻海碗大的小酒缸,缸中放著一隻瓷兔子,將酒注入其中,兔子便跟著浮起來,梁令瓚好奇地拔了拔那兔子,「這是幹什麼的?」
女孩子告訴她,這是酒桴,隨酒升落,這樣即使隔得遠,旁人也知道你的酒下去多少,騙不了人。
梁令瓚覺得有趣,給自己勺了一勺酒,那小兔子果然落下去一些。女孩子端起酒勸了一杯,梁令瓚辣得臉都皺了起來,陳玄景的聲音從旁邊座席傳來:「他年紀小,喝得不酒,換漉梨漿吧。」
女孩子們美人掩口笑:「還不曾有人來這裡喝漉梨漿呢。」
「漉梨漿清甜滋潤,清熱敗火,姐姐們最好也喝些。酒這麼難喝,還傷身體,姐姐們可不要多喝啊。」
美人眨眨眼,忽然「嚶」地一聲,倒在她身上:「哎呀,小哥哥這麼小就知道疼人,以後長大怎麼辦?」
薄紗上襦籠在美人的肌膚上,像美玉籠著一層煙,梁令瓚燦爛一笑:「美人本來就是讓人疼的啊。」
她實在太久沒見過女人了。髮髻梳出千百般種精巧樣式的女人、肌膚閃爍著盈潤光澤的女人、周身散發著迷人香氣的女人!她們像美麗的絲綢,像盛開的鮮花,像香甜的點心!梁令瓚恨不得懶得她們堆里不起來,快活得近乎感動——她簡直快要忘了自己也是個女人。
這是宋其明來長安後第四次來平康坊,雖然竭力裝得瀟洒老成,但當小姐姐手搭上他的肩,臉還是控制不住爆紅了,看著頭一回來的梁令瓚如魚得水,不由震驚。
源重葉朝陳玄景笑:「此子頗有天分!」
陳玄景端起酒杯,眉眼低垂,不置可否。
他身邊原本美人兒最多,但不知怎地,漸漸地都到梁令瓚席邊去了。
源重葉嘆了口氣:「玄景啊玄景,你是在平康坊喝酒,還是在大相國寺喝茶?」往這兒一坐,肩腰挺直,姿態端雅至極,卻有絲冷清氣,隱隱拒人於千里之外,搞得美人們不敢褻玩,留在他身邊的也只敢斟酒布菜而已。
陳玄景飲了一杯,杯子遞到身邊,美人替他將酒添上,不知為何就覺得身邊有絲寒意,抬頭就見這位俊俏的貴公子眼睛望著那位甜嘴小哥的坐席,眸子裡帶著明顯的不悅。
這是……
美人心中一凜,一般男人出現這樣的眼神,就那是要出事的先兆。
源重葉也注意到了,吃了一驚。陳玄景的涵養功夫十歲時候就做到了六十歲境界,什麼時候這般喜怒形於色了?
他連忙移席過來,順著陳玄景視線,左看右看,試圖找出讓陳玄景如此在意的美人。但好像陳玄景殺人的眼神從頭到尾都只放在梁令瓚身上,就算看美人,大約也是美人摸了梁令瓚的臉。
源重葉揣摩半天:「我說,你該不會是在吃醋吧?」
陳玄景倏然回頭,視線之銳利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劍,削得源重葉頭皮一寒,忙打了個哈哈:「說笑,哈哈,說笑。陳二公子怎麼會吃那小子的醋?那小子就是嘴甜賣乖會哄人,且又佔了年紀小的便宜!簡直是無恥啊無恥。」
其實他還想建議一下陳玄景換個坐姿,至少別擺出這副隨時能拔劍而起的正坐,還有這眼神,很嚇人的好不好?你看你身邊的姑娘差不多都跑光了……
但求生欲讓他躡手躡腳離開了。重新在美人的環繞中坐下來,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生之喜悅——啊,那個雖然哆哆嗦嗦卻依然堅持為陳玄景斟酒的美人,你是好漢!我要為你的勇氣賦詩一首!
梁令瓚几上的酒桴晃晃悠悠,這廳中最熱鬧的地方就屬她身邊了。美人們搶著去喝她手裡的漉梨漿,酒灑出來了,漉梨漿也灑出來了,那一小塊席案彷彿另成一片天地,天地是香的、是笑的、是醉的。
饒是源重葉是花間常客,也沒見姑娘們同誰鬧得這麼開心過,姑娘們臉上不是訓練出來的嬌媚嫣然,而是一片天真的歡樂,就好像這是不是待客的前廳,而是嬉戲的後院。
宋其明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口水橫流,人生偶像立刻從「淵博的源重葉」換成「天才的梁令瓚」。
陳玄景几上的酒桴已經到底,那位堅毅的姑娘想試著添上酒,可添酒勢必要走到陳左景左側,她實在沒有勇氣上前隔斷陳玄景的視線。
若視線能化成實體,這會兒大廳上一定早已是劍氣縱橫,森然割體。可惜梁令瓚玩得正開心,似乎有銅牆鐵壁護體,絲毫無感。陳玄景看著有人的手握著梁令瓚的手,有人的手摸著梁令瓚的臉,有人的手還攬著梁令瓚的脖子……這些手一隻只都纖纖如玉,指如春蔥,可不知為何此時看來卻極其礙事,每看一眼都叫呼吸變得難受一些。
梁令瓚卻像是無比享受,大笑著往後仰去,正倒在一名美人懷中,那美人低下頭,就在梁令瓚額上親了一下,於是梁令瓚額頭上多了一記鮮紅的唇印。她的臉小小的,額頭小巧圓潤,頂著只唇印像是別緻的花黃,姑娘們紛紛來了興緻,一涌而上,一時,梁令瓚臉上宛如綻放了朵朵紅梅。
那些紅印刺痛了陳玄景的眼睛。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沒有想到平康坊里的姑娘居然已經墮落至此!更沒有想到,梁令瓚這殺才,竟然是個好色的下流胚子!
他手中的杯子重重頓在几案上。
身邊的姑娘首先顫了一下,俯首叩地,然後是旁邊的重源葉、再遠些的宋其明,一一安靜下來,梁令瓚還是身邊的美人提醒下,才見陳玄景的眼神寒如冰晶,灼如烈焰,極其詭異。
她還沒見過陳玄景這種眼神——不,她沒有在任何人臉上見過,他怎麼做到的?這眼神彷彿要讓她從位置拽下來扔進油鍋,然後再放進冰窖冷凍保存。她被這可怕的想像嚇得一哆嗦。
廳內安靜得可怕,只有樂聲空洞地流蕩,氣氛一時有些詭異。
陳玄景冷冷道:「各位姑娘,我們與魏大家早已有約,不知魏大家要我們等到何時?」
梁令瓚拍了拍胸口,鬆了口氣。呼呼,還好還好,原來不是因她。
若換做往常,源重葉一定要告訴陳玄景這不合規矩,以魏大家這樣的身份,就算是內苑裡的王爺著急想見,也不是這麼個催法,而是要風度翩翩拜上一封催妝詩。但這會兒源重葉可不敢多廢一句話,起身道:「眾位姐姐妹妹請恕罪,我們自太學而來,早在一個月前就想一睹魏大家《雲門》之舞的風采,這也是學裡的功課,因此我這位兄弟有些著急,還望眾位姐妹代為催請。」說著,深深一揖。
「幾位原來是為了學業而來,果然跟來尋歡作樂的客人不一樣呢。」一美人笑道,「幾位且請寬坐,我這就去看看魏大家妝妥了不曾。」
她說著離席而去,片時回來,再三賠禮:「幾位公子請恕罪,魏大家有客人,走不開。」
源重葉笑:「姐姐哄我們呢吧,今天的日子可是一個月前就定下了。」
「公子請恕罪,實在是那邊不放人。」美人說著,抿嘴一笑,「那邊的客人還說,若是幾位實在想見魏大家,不妨移席過去。」
「喲!」源重葉氣笑了,「我倒要去看看,這麼不講規矩的,是何方神聖!」
他還沒起身,那邊陳玄景已經推案而起,率先走了出去。
梁令瓚和宋其明傻愣愣張大了嘴,這、這、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教坊好戲之一——搶人?!
「快走走走!」
兩人連忙爬起來,一臉興奮跟到別的軒廳前,卻見陳玄景和源重葉僵在門口,竟沒往裡沖,梁令瓚把腦袋從陳玄景身邊探進去一瞧,頓時呆住。
廳內有三個人。
都是熟人。
分別是陳玄禮、源重華,以及嚴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