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身後,李靜言一身青衣,手中執笛,望過來微微一笑,並不言語。
春水大娘?!李司業?!
梁令瓚又驚又喜,就要起身,卻被陳玄景一把按住,她訝然回頭,就見陳玄景神色凝重,好像看到的不是熟人,而是什麼了不得的陣仗。
梁令瓚不由給他傳染了,看看春水大娘,再看看陳玄禮。春水大娘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陳玄禮起初固然是吃驚,但那也是片刻的事,很快便換上了尋常神色,二人倆倆相望,好像一對許久不見的故人,但不知怎地,梁令瓚卻覺得兩人之間彷彿有股看不見的異樣氣流。
廳上一時靜得出奇。
春水大娘微微一笑:「怎麼?陳將軍不認得故人了?」
源重華站了起來:「春水姑娘,你忘了從前答應過我大哥什麼?你不能回長安!」
「你為何不問問你大哥答應過我什麼?他還曾答應過去洛陽找我呢。」春水大娘看著源重華,忽然一笑。梁令瓚見過春水大娘無數次笑容,每一次笑容都帶著淡淡的倦意,倦得風情萬種,這一笑卻有一種異樣的美艷,彷彿花在剎那間盛放的鋒利,「何況,我再不回來,人們只怕以為十五年前的人都死絕了吧?十五年前的事情已經提不得了嗎?李鴻泰這廝是什麼東西,他的名字竟成了避諱了?長安想忘了十五年前,你們也想忘了十五年前,對不對?最好十五年前的一切全都一筆抹去,就當從未出現過,對不對?」
「夠了。」陳玄禮臉色微微發白,「你們統統都下去。」
「不必。」春水大娘目光銳利,「陳將軍是汝陽郡主的儀賓,可我這樣的人獨處一室,傳出去可不好聽。」
「春水如意!」源重華喝道,「我們不提這個還不都是為了你!你可是當年的吉祥天女——」
「我只知道你是他的好兄弟,卻不知道還是他的好喉舌。」春水大娘打斷他的話,輕輕地笑了一下,「陳將軍不要誤會,我回長安並不是來找你。我想找的那個人,是當年不懼他人眼光,縱馬在我鸞車旁跟了我一路的陳玄禮,不是你。」
陳玄禮沒有說話,只是臉色更白了一分。
「我本是來訪故舊,不想卻掃了大家的興緻,是我的錯。」春水大娘道,「窈娘,我在這裡給你賠禮了。」
魏窈娘拉著她的手,搖搖頭。
春水大娘替她理了理鬢髮,目光依依:「我走的時候,你還是個連下腰都哭的小不點,如今,已經跳得這樣好了,比我當初還要好。」
「姐姐……」
「我不能得罪你的客人,先走啦。」說著,春水大娘向梁令瓚招招手,「小瓚,跟我來,有話跟你說。」
梁令瓚趕緊跟上,魏窈娘追了出來,「十幾年沒見,姐姐就這麼走了,那可怎麼行?姐姐不想見人,就住在我的小院,一個外人也沒有的!」她是名重長安的魏大家,現在卻是一臉哀求焦急之色,彷彿又重新成了當初那個拉著姐姐袖子不肯鬆手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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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上,源重華瞪李靜言一眼:「你還曉得回來!」
李靜言道:「祖母眼看就要八十大壽,我自然是要回來的。」
「喲,我倒是誤會你了,難道不是她要來你才跟來的?」
「那個……」源重葉插進來,「二位哥哥,方才那位大美人是什麼人?」
話剛出口,頭上就挨了一記爆栗子,比方才的還要重還要狠,源重葉差點眼冒金星暈過去。
「世上的女人千千萬,只有這一個你問不得!」源重華惡狠狠道。
源重葉揉著腦袋,疼得呲牙咧嘴,望著廳外卻仍是止不住艷羨,「小瓚這是什麼好運氣……天底的美人都喜歡他……」
宋其明深有同感,不住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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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魏窈娘的小院里,梁令瓚一聲驚呼,震落了窗外樹葉上的積雪,「婆婆和爹爹要來?!」
梁婆婆和梁天年想來長安看看梁令瓚和捧香,不是一天兩天了。尤其是梁婆婆,這麼些年一直有梁令瓚有膝下環繞,還沒讓梁令瓚離開身邊這麼久過,天天心裡嘴裡念著。
最近天冷,私塾里的孩子們小的小,弱的弱,不是這個病就是哪個病,梁天年乾脆停了課,打算帶梁婆婆進京。
梁令瓚和家裡素有通信,但都是透過綉坊轉交,這一日梁天年親自來到綉坊詢問京城綉坊的地址,捧香迎面差點撞上,小心肝險些嚇飛。
「我便帶著捧香先一步來了,已經找妥了一家綉坊,讓你們在那裡混一日不成問題。」
梁令瓚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又麻煩大娘了。」
「說什麼麻煩?」春水大娘看著窗外,輕聲嘆息,「是我自己想來,你的事情不過是個由頭,一個讓我邁出洛陽的理由。」
枝頭的積雪背後,是藍湛湛的天空,那天空映在春水大娘的眼睛裡,彷彿另有一個世界,遙遠又深邃。
「大娘……」梁令瓚忍不住道,「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春水大娘回過臉來,笑著在梁令瓚臉上捏了一把:「看來長安國子監就是不一樣,待了一年,說話都斯文了。」
「我是想問……十五年前,張昌宗那件事,大娘,你……認得李鴻泰嗎?」
「李鴻泰,呵,我不認得誰認得?當日張昌宗造大佛,在全長安教坊遴選歌女,最後便是李鴻泰選定我為吉祥天女。我常常想,如果沒有那一日他的手指沒有點在我頭上,我的一生必然和現在大不一樣……」春水大娘的聲音有些飄忽,頓了頓方回過神來,「你問他做什麼?」
「我……我的一位老師也是被那件事連累,我覺得這人好生討厭,所以想問問他的下落。」
「大約死了吧,就算僥倖逃過一死,也會跟我一樣,活得像一隻見不得光的老鼠。」
「大娘……」梁令瓚握著她的手,心裡有一陣難受。
春水大娘拍拍梁令瓚的手,將這話題丟開,問起梁令瓚在國子監的生活,梁令瓚便一樁一件細細說給她聽。
說到還書時,春水大娘點點頭:「這恐是陷阱。」
說到會審時,春水大娘問:「你有沒有哪裡得罪過這南宮季友?」
梁令瓚搖頭。她至今十分糊塗,並且不敢相信南宮季友會做偽證。春水大娘失笑:「你看不出來嗎?他不單是做了偽證,他便是那個設局的人。國子監里有幾個生徒敢做這樣的事?又有幾個生徒能做這樣的事?」
梁令瓚目瞪口呆:「可他這人還是挺好的……當初我弄壞了他表弟崔子皓的玉盒,他還送了我薦書……」
春水大娘搖頭:「小瓚啊,你雖聰明,可惜沒聰明在人情世故上。崔家家主我是知道的,長安洛陽泰半藥行都是從他家進的貨,家資豐厚,一心想改變自己的出身。先是以萬貫家財作陪嫁,把妹妹嫁給南宮說,再是下死力讓崔子皓讀書上進。你不單是壞了玉盒,更是搶了崔子皓的晉身之階,壞了他的前程。崔子皓小時候在南宮家長大,和南宮季友親如一母同胞,你說你有沒有得罪他?給你薦書,也不過是把你弄進國子監里好處置擺弄,誰知道你才高運高,有貴人護駕,他無功而返。」
春水大娘說著,笑道:「這陳家小弟,對你倒是不錯。」
不知道為什麼,梁令瓚近來有個毛病,那就是聽別人嘴裡提到陳玄景,總是無端心一驚,肉一跳,耳朵尖都有點發燙,一定是被他訓來訓去訓出來的!
她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他、他這人雖然脾氣不大好,但確、確實是挺講義氣的。」
春水大娘看著她,眼神是一種將萬事看遍的澄明,「單只是義氣?」
梁令瓚愕然,不然還有什麼?同情?可憐?或者惜才?呸呸呸,她學詩書的才華可以和學女紅相媲美,實在是沒什麼好惜的。
「他可知道你是姑娘家?」
梁令瓚立刻搖頭:「不知道,絕對不知道。」
春水大娘費了一點神思,想了想,問:「他是否待你有些特別?」
「對!」梁令瓚用力點頭,「特別凶,罵我特別多,也特別愛生我的氣!可能是特別討厭我。」
春水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