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絮絮聊了半天,春水大娘起身,梁令瓚要跟著她出去見捧香,春水大娘道:「你既學樂,就好好學。等到你婆婆和爹爹來了,我自然會送信給你,讓你出來,到時便可見捧香了。倒是窈娘的時間難得,一會兒我去和她說一聲,你還想看什麼樂舞,今日能看的都看了吧。」
梁令瓚喜不自勝,抱著春水大娘謝了又謝,春水大娘笑道:「你現在可是個小子!不許輕薄我。」
梁令瓚哪裡管這個,挽著春水大娘的手將春水大娘送到院門口,李靜言已經在門口等著,梁令瓚趕緊上見過。李靜言含笑道:「你的事,玄景已跟我說了,你的造化之深,機緣之巧,遠勝我所望。既然已經選了這條路,就要不辭辛苦,萬難也要走下去。」
梁令瓚恭聲道:「是。」
春水大娘失笑:「這孩子在你面前倒是乖。」
李靜言也笑了,臨走之際,還是回頭,道:「玄景這孩子父母早亡,從小就比別人懂事,但這種懂事是假的,是覺得自己該懂事,所以就懂事了。他本身其實是個很彆扭的小孩,除了小葉,他沒有一個朋友,如今能為你做這些,是真心想與你結交。若他有什麼做得過份的地方,望你看在我的面上,包涵一二。」
梁令瓚點頭:「我知道的,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沒見他對誰這樣刀子嘴,也不曾有過豆腐心。」李司業說著,輕輕拍了拍梁令瓚的肩,「總之,望你多擔待。」
梁令瓚撓撓頭,仔細想想,其實還是陳玄景擔待她比較多,擔待她的蠢,擔待她的執拗。
李司業同春水大娘去了,雪後晴光照著兩人的背影,男子清瘦頎長,女子柔婉嫵媚。李司業走在春水大娘身邊,一直落後半步的距離。
不離,不即。
愛情對於梁令瓚來說是一種很遙遠、很模糊、很縹緲的東西,在此之前一想到愛慕二字,她想起的總是宋其柔在樹下拉住陳玄景的衣袖,在此之後,她想起的便是雪光中李司業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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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令瓚回到廳上時,陳玄禮和源重華已經離開,魏窈娘又答應只要他們想看,哪一支樂舞都成,源重葉和宋其明喜得抓耳撓腮,不知要先看哪一支為好。
嚴安之招招手讓梁令瓚過去,問道:「可是有什麼事?」
梁令瓚也不瞞他,苦著臉據實以告。
嚴安之沉吟片刻:「要不要去攔住他們?」
梁令瓚嚇一跳:「別別別。」怎麼攔?帶上捕快衝向二人,說「請二位跟我們走一趟?」,別,婆婆年紀大了,爹的身子骨又沒多結實。
「若有事,就來找我。我今後在長安縣衙當差。」
「謝大表哥。」梁令瓚說著燦然一笑,「還沒恭喜大表哥高升。」
「乾的還是我緝盜的老本行,換個地方而已,不算什麼升遷。」
這話以前梁令瓚說不定會信,現在卻知道即便是同樣的官職,長安的自然要勝過洛陽的。她以漉梨漿代酒,敬了嚴安之一杯,這才回到位置上。
陳玄景問:「你可是又闖了什麼禍?」
「哪有?!」
「臉上寫得明明白白,一準是遇到了麻煩。」陳玄景提起酒壺給自己斟酒,「說吧,什麼事。」
梁令瓚猶豫了一下:「呃……沒什麼。」
陳玄景的動作頓住,好一會兒,才接著斟了下去,斟滿一杯後,端起杯子,卻沒有喝,也沒有說話,垂著眼睛,好像從杯中酒里悟出了什麼人生真諦,出了神。
梁令瓚卻是頭皮一麻,從他的每一眼眼睫毛中嗅出了危險氣息,不好,這傢伙又生氣!
這回的氣又是從哪門子來的?!
那邊源重葉與宋其明終於議定了,想看《綠腰》,魏窈娘便問梁令瓚意下如何,梁令瓚趕緊請教陳玄景該學哪一支,陳玄景擱下酒杯,神情淡漠道:「梁兄有事自有人商量,問我幹什麼?我還是先走一步,不耽誤梁兄正事。」
他說著就要起身,梁令瓚一把拖住他:「喂!你就是我的正事,你不教我誰教我,你不管我誰管我?」
陳玄景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手臂上,上面的手指白、小、細,只要輕輕一掙就能掙脫,稍用一點力,還能把這傢伙掀翻,可面前這雙眼睛黑黑亮亮,裡面全是懇求。
一時間,竟使不出力來。
「陳兄,你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吧……」雖然不知道他是生什麼氣,但她梁令瓚是誰?上哄婆婆下哄捧香,中間還能哄好爹,深諳哄人技術之奧義。尤其是對陳玄景,一字記之曰「軟」,越軟越好,假如那滴兩滴眼淚,那就再好不過。
她垂著腦袋,拚命擠眼睛,指望擠出兩滴淚來,奈何努力了半天,眼眶都酸了,淚水卻是半點面子也不給。沒辦法,只好來幾句軟話了……
然而不等她抬頭,陳玄景便已坐了下來,壓低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惱意:「梁令瓚,你要敢哭出來,今後的六藝就自己學去!」
梁令瓚馬上抬頭:「我沒哭!」
陳玄景仔細端詳她的臉,眼眶明明是紅的!幸好他見機得早,不然這猴子又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他是不喜歡這猴子哭的,但,若是為他哭……心裏面最最幽微深邃的某一處怦然一動,莫名竟覺得,還不壞。
待悟過來自己在想什麼的時候,陳玄景臉色微微一變。
梁令瓚以為他要改主意,連忙抓緊他的手:「陳兄,下一支樂舞是什麼?魏大家還在等你的話呢。」
陳玄景低下頭,看見自己的手躺在梁令瓚的手心。那手真小,包裹不住他的手指,那手又真暖,暖得彷彿要將他的手融化。肌膚的觸覺被無限放大,掌心的溫度在彼此間流轉,他忽然覺得被握住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心。
砰,砰,砰。
心跳加速。
血液升溫。
這一瞬,這一時,有個荒謬的念頭——他想握住這雙手,輕輕地,不,緊緊地。
這個念頭把他嚇了一跳,像是被什麼燙著了一般,他用力甩開了她的手。
梁令瓚心想:完蛋!這回功虧一簣,哄人失敗!
「……」陳玄景彷彿從牙縫裡擠出了兩個字。
「什麼?」梁令瓚沒聽清,忍不住湊近。
陳玄景卻像是見了鬼似的往後一閃:「你!給我坐遠些!」
果然又被討厭了……梁令瓚嘆了口氣,挪到幾頭另一頭。
陳玄景方才安生些,坐正。梁令瓚看不到,他的手在袖中握成拳,那麼用力,用力到指節發白,那溫暖的觸感卻一直停留在他的皮膚上,揮之不去。
一定是……一定是他今夜喝得有點多了……
一定是!
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魏大家一頷首:「《大咸》,有勞。」
梁令瓚眼睛一亮,看來是成了!
那明亮的眸光幾乎要刺痛陳玄景的眼睛,陳玄景忽然覺得這人離他還是太近,太近,近到,危險的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