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積雪覆蓋的山林深處,有一座荒墳。
梁天年領著梁令瓚,彎腰除去墳上雜草,移去已經長至半人高的小樹,再將碑前清理乾淨。梁令瓚擺上供果,插上香燭,然後跪下。
吾妻溫氏雅然之墓。
多年以來,母親對梁令瓚來說是一幅燭光下的畫像,雖然不言不語,卻一直陪伴左右。現在,母親就躺在她的面前,一碑之距,卻是天人永隔。
比任何時候都更明顯地感覺到,母親不在這個世間,很早,很早就不在了。
「雅然,看,我們的女兒都這麼大了,你可還認得出來?」梁天年用衣袖拂去碑上的積雪與落葉,語氣溫柔,「我一走這麼久,你一個人很冷清吧?這些年,我都不敢來見你,我怕我一見到你,又會想做傻事。」
距離這座墳不遠,還有一座墳,是梁令瓚外公溫嵐的墳墓,梁令瓚已經磕過頭,上過香。兩座墳墓之間,留著不小的一段距離,將將好可再安下兩座墳頭。
那是梁天年給自己和女兒安排的地方。
「看到那邊的山洞了嗎?」梁天年道,「我當時安置好了你外公和你娘,原想帶著你一起去陪她,白日,我把你放在那座山洞裡,我就在這邊挖墓室,等到墓室挖好了,我去那山洞找你,你卻和一隻小猴子玩得開心。我聽到你的笑聲,整個人才清醒過來。」
他的神情平靜,語氣也不見波瀾,當年的痛苦都被時光掩埋,埋到心底里最深最深的地方,只有積雪下微微凹下去的兩塊土地,記載著當初的心碎若狂。
梁令瓚看著爹爹的側臉,眼眶有點發熱:「爹,你想不想報仇?」
「報仇?」梁天年吃了一驚,「報什麼仇?」
「那個害死外公和娘的人。」
「不要胡說,你外公的死是場意外,你娘……是病死的。」梁天年緊緊盯著她,「你提也不要提報仇兩個字,今生今世都不要提。你安安分分嫁個好人家,生兒育女,平平安安一輩子,我和你娘才能安心,知道嗎?」
梁令瓚低下頭。娘是病死的,但外公的死,真的是意外嗎?
「知道嗎?」梁天年厲聲問。
「知道了。」梁令瓚悶聲答。
梁天年對著墓碑,有無數的話要說,梁令瓚悄悄走遠些,隱隱聽到爹爹道:「這孩子樣樣都好,就是性子太倔,認定的東西死不回頭……」
山林的空氣冰冷沁涼,天陰陰,雪靄靄,忽然草叢裡一動,有什麼東西箭一般躥了出去,仔細瞧才見是一隻兔子,皮毛和白雪並無二色,實在考驗人的眼力。她頓時想起了陳玄景雪中獵兔的話,可惜身邊沒帶弓箭……不對,即便帶了,她也不敢在爹爹面前拿出來。
父女倆趕在日暮前回城,第二天一早,梁婆婆和梁天年便離開長安回洛陽去了。捧香問梁令瓚:「你可怎麼辦?這會兒回去是不是要晚了?」
梁令瓚也是心急,可再急又有什麼用?急又不能飛過去,算了,回去領罰吧,靜室什麼的,就當故地重遊好了。
結果一轉身,就見嚴安之站有她身後的街角,手裡牽著一匹馬,走過來。
昨天事情緊急,她趕著回去應付陳玄景,被嚴安之瞧見了女裝也顧不上尷尬,這會兒卻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又發現頭髮給帕子包著,不大好撓,「呃,大表哥巡邏嗎?」
「嗯。」嚴安之將韁繩遞給她,「快去吧,回監晚了,要受責罰。」
想磕睡有人遞枕頭,想烤火有人送炭爐,就是如此吧?梁令瓚又驚又喜,「大表哥,你是天上的神仙專門派來搭救我的嗎?」
嚴安之微微一笑:「快去吧。」
梁令瓚也不多話,別過二人,翻身上馬,一騎絕塵而去。
捧香看看梁令瓚遠去的身影,再看看負手在後遠望她離去的嚴安之,忍不住問道:「嚴大人,你是有神機妙算嗎?怎麼每次小瓚有麻煩,你都能幫忙?」
「湊巧而已。」
當時嚴安之如此道。後來的後來,當捧香久經世事之後,才明白湊巧確實是有的,但若是湊巧接二連三發生,那只有一個原因,便是有人在背後默默地、時時刻刻都在關心著你。
只是當時捧香不知道,梁令瓚更不知道。她一路快馬加鞭,趕在監門關閉的最後一刻衝進了大門。
十天轉眼即過,旬假轉即到來,為了這一天,梁令瓚已經準備妥當,穿上保暖又輕便的衣裳鞋襪、戴上皮帽、束上箭袖、挽上長弓、背上箭壺以及足夠數量的箭矢,還到西市買了兩塊麻家胡餅,熱乎乎地揣在懷裡,就向著城外出發了。
臨行走,她將一個禮盒交給宋其明,托宋其明轉致陳玄景。
宋其明臭著一張臉:「你自己幹嘛不去送?」
「我送了怕他不要。」
「我又不愛去。」
「得了,和人家稱兄道弟這麼久了,還記得以前的事呢?再說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爺爺讓你去拜壽。」
宋其明沒話說,打開盒子瞧了一眼,翻了個白眼:「陳家是什麼地方?你這玩意送過去人家連賞下人都拿不出手。」
梁令瓚嘆了口氣:「就這,我身上的銀子都花光了呢。一點心意嘛。」
「人家要退回來我不管啊。打了兔子別忘了烤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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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安城權貴雲集的勝業坊,陳家張燈結綵,賓客往來如雲,陳玄景與兄長陳玄禮一起迎客,宋其明隨著祖父宋璟客客氣氣獻過壽禮,然後掏出錦盒,往陳玄景面前一遞:「小瓚的壽禮。」
陳玄景面色一冷,那意思是根本不想收,源重葉卻接了過來,打開一瞧:「喲,這窮鬼什麼時候這麼大方了?」
裡面是對光華燦燦的珠釵,價值不菲。
陳玄景瞥了宋其明一眼:「這是他送的,還是你送的?」
宋其明一僵。他是想著梁令瓚得罪陳玄景乃是家常便飯,得罪大長公主她老人家可就不好了,為了梁令瓚的前途著想,他忍痛割愛,把給魏大家準備的禮物拿過來,換下樑令瓚那上不了檯面的壽禮,全程是天地地知只有宋其明一人知,沒想到陳玄景一眼就揭穿了。
他默默地把原壽禮掏了出來,是一塊玉墜,看著像只桃子,實則是一條玉蛇兒盤作一團,樣式甚是圓潤可愛,喻意也不錯——大長公主屬蛇——然而這玉質嘛……
「這種壽禮什麼時候也能登玄景哥哥的家門了?」咸宜公主的聲音清清亮亮,她甫下馬車,徑直走來,一見這玉墜便笑出了聲,「這玉質都雜成什麼樣了?給我殿中奴僕他們都不要的,給大長公主豈不是不敬?來,玄景哥哥,看看我給大長公主她老人家準備的玉如意。」
那玉如意躺在匣中,襯著深紅色綉金線錦緞,流麗呈光,無一點雜質,晶瑩耀眼,陳玄禮和陳玄景以主人禮謝過,周遭客人也紛紛恭維。
咸宜公主十分得意,拈起宋其明手裡的玉墜,「至於這個么,扔了便是。」宋其明待要搶回來,咸宜公主一笑,「宋公子,我是為你好,這樣的禮一旦送到大長公主面前,你可就要倒霉了。」
說著,揚手便要扔。
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手指修長,力道不大,卻不容拒絕。
咸宜公主回過頭,看到陳玄景面色不豫,眸子里有絲寒意。但這好像只是她的錯覺,因為陳玄景很快便一笑:「公主說的是,這東西送給祖母自然是不敬,但這原本就不是送給祖母,而是送給我的。」
咸宜公主的手腕握在他的掌心,離他又這樣近,呼吸不由微微急促:「你的?」
「公主忘了嗎?我也是屬蛇的。」陳玄景從她手中取走那塊玉墜,含笑道,「這墜子雖說玉質不純,但勝在造型可嘉,也是同窗一片情誼,我不能不受。」
他這樣含笑,這樣款款解釋,別說只是要回一塊玉墜,就算要咸宜公主把宮中所有玉墜都搬來,咸宜公主也是肯的。
大長公主已是如今李唐王室中輩份最高的長輩,宮中也有不少禮物,各王公大臣更是流水般前來,陳府前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宋璟公務繁忙,吃完午宴便離開,宋其明正喜得自由,想和源重葉悄悄去天上居。然而姜還是老的辣,喜色還沒露完,便被宋璟拖上馬車,一直送回了國子監,要他好好讀書。
宋其明春樓夢斷,在號舍里轉了無數個圈圈,盼著梁令瓚早點帶著烤兔子回來,聊以解悶。結果等了又等,一直等到夕陽西下,暮鼓都快停了,都沒見回來。
梁令瓚不是第一次旬假在外過夜,但每次外出即使不在一起,也會交代一聲,這一次卻是音訊全無,宋其明越想越擔心,趁著最後一道暮鼓停歇前,趕到陳家,在重重酒席間找到源重葉:「小瓚出城打獵,現在還沒回,怎麼辦?」
源重葉吃了一驚,還沒說話,另一桌酒席上,卻是一聲驚呼,原來陳玄景失手打翻了酒壺,酒水灑了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