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睜開之前,眼皮上已經感覺到了亮光。
睜開之後,明亮的光線湧進眼睛。洞外,初升的朝陽照耀著積雪,積雪反射著陽光,洞外的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光源,陳玄景就在這個光源里,微微發著光。
他還在睡,靠著石壁,合著眼睛,眼睫漆黑深長,順著眼尾微微上挑,如果用筆來畫,那將是一道優美至極的弧線。
梁令瓚花了很長時間,才慢慢地、慢慢地把頭從陳玄景肩上抬起來,小小翼翼挪回自己原來的位置。
呼。昨晚明明是各睡各的,她是怎麼靠過來的?完全沒有印象了。
幸好他還沒醒,不然又會拉長個臉吧?
陳玄景一動不動,腿橫在地上,尤其顯得長。靴子沾上了泥土,衣擺與褲腳也被荊棘劃破,她訝異地發現他穿的是絲緞的圓領袍,這種衣裳適合春天或是燒著地龍的溫暖室內,而不適合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
可以想像,他昨晚是如何從溫暖如春的宴席中離開,一路迎雪冒風,披荊斬棘,來到她的身邊。
她急忙解下他昨晚搭給她的披風,輕手輕腳地蓋在他身上。
然後,眼眶有點發熱。
眼睛是多麼寶貴的東西,她以為她的耳朵已經足夠厲害,聽得出他的擔心與關心,可直到此刻才明白,他的擔心與關心在多麼龐大。
龐大到……她快要承受不起的程度。
她四下里看了看,找到他的箭壺和橫刀,輕手輕腳走了出去。
當她的身影消失在洞外,陳玄景的眼睛緩緩睜開了。
長長的一夜終於過去,只剩肩頭一點餘溫,證明過他們曾經靠得那樣近。
那人像只就著暖爐的貓,一點點往他這邊蹭過來,靠在他的肩頭,才安穩不動,沉沉睡去。
他看著那人睡著的樣子,心中充滿絕望。
同樣一個人,曾經那樣可惱、可惡、可恨,現在又這樣可憐、可愛、可心。
火光很暖,心中冰涼。
這是他們離得最近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他站起身來,最後一次環顧這小小山洞。心中知道,今生今世他都不會再踏足這裡,也不會再忘記這裡。
外面晴光朗朗,腳下踏著積雪,經過一座孤墳,無意中瞥見碑上名字,不由站住。
溫嵐,這是一個被埋葬在時光深處的名字。
「……陳兄,陳兄……你在哪兒?」
梁令瓚的聲音遙遙傳來。
他該走了。
然而就在他轉身之時,梁令瓚叫道:「哈哈,你在這兒呢?」
一面說,一面走了過來。
這人向來是不肯好好走路的,一步有三跳,在山石雜草間如履平地,頭髮衣服照舊是亂糟,只有那雙眼睛,永遠明亮璀璨,壓倒了天上的光輝。
「快去看看,我挖到了竹筍和天麻!還打了一隻兔子!」她興奮地說,然而當看清面前的墳墓時,她的聲調降了一些,「呃……你認識這……墓主人?」
「溫嵐,十多年前曾是太史令,在張昌宗之案里自盡謝罪,沒想到埋在這裡。」陳玄景道,「閔學錄有沒有向你提過,他與南宮祭酒都是溫嵐的弟子。」
梁令瓚眼神飄忽,含含糊糊道:「好、好像提過一些。」
這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對。提過就提過,沒提過就沒提過,「好像提過」算怎麼回事?
然而陳玄景竟沒追問,他道:「你可是想知道李鴻泰的事?」
梁連瓚連忙點頭:「你知道當年的事?」
長安四年,陳玄景五歲。
五歲的陳玄景什麼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一年二哥離開了京城,大哥娶了大嫂,開始寡言少語,神情沉默。人們說,這叫成熟,但他只覺得大哥背上好像壓上了什麼看不見的重擔,把大哥壓得連話也不想說了。
是到了後來,他再長大了些,才有能力慢慢將當年的事情抽絲剝繭,理出個頭緒。
那一年,陳玄禮和李靜言在天上居認識了春水如意,正逢李鴻泰向張昌宗進言,張昌宗造大佛,春水如意被選為吉祥天女。
可為期三日的唱遊還沒有結束,張昌宗與其兄弟張易之便被宋璟等人誅殺於皇宮內,過從人等皆被牽扯,太史令溫嵐身死,梁天年下落不明,閔長澤沉淪為一名學錄,南宮說因告病而逃過一劫,再回來時已是師門凋零。
那是一場政與血的清算,李唐重臣血洗了二張勢力,誰也沒能逃過,只除了李鴻泰。
「我專門調查過李鴻泰此人,他聲稱自己傳達上天的旨意,永遠不能讓凡人看到真面目,平日戴著帷帽,除了張昌宗,誰也沒見過他的臉。直到那日在天上居遴選天女,春水如意借水袖拂開了他的帷帽。」
「後來事發,他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據說是當時權力更迭,誰也顧不上一名小小術士,消失便消失了,誰也不曾在意。但現在想來,這事全由他而起,最後他還能全身而退,這心機城府,絕不是一般人物,也絕不會甘於在一隅偷生。他一定還在,在某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用我們不知道的名字……說不定,就在長安,就在我們身邊。」
梁令瓚嚇了一跳:「是誰?!」
「我不知道,這一切只是我的猜測。我大哥當年保下春水大娘一命,用盡手段不想讓任何人提起這件舊事,我也查不到太多,所知一切,盡在於此了。」陳玄景看著她,「你是好奇也罷,另有目的也罷,如今你想知道的已經知道,關於李鴻泰這個人,就不要再打聽了。這個人……非常危險。」
「……哦。」
「劉學錄學問甚好,他至今還是個學錄,只是吃虧在出身卑微,其實若論學問,當得起博士之位了。你跟著他好好學,來年會考,大有機會。」
「……哦。等等,你怎麼知道劉學錄在教我?」
陳玄景沒有回答,他看著她,目光深沉,彷彿包含比海還要深的東西,又像是要把長長的目光在這短短的片刻用盡。
梁令瓚獃獃地看著他,忽然聞到一股焦味。
「哎呀我烤了兔子筍還有天麻!」她大叫一聲,跳起來往山洞跑,跑到一半向他招手,「快來,這是我們的早飯,吃了好有力氣回城。」
陳玄景沒有動,他在站在那兒,陽光照在他身上,衣衫比任何一次都狼藉,可這晴光下的姿態,卻比任何一次都美好。
「快來啊!我手藝很好的!」
他依然沒動,只是在雪光與陽光中,慢慢向她露出一個微笑。
這個微笑很淡很淡,又很暖很暖。
梁令瓚也對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奔向火堆里的早飯。
當她捧著烤好的早飯回頭時,雪地里再也沒有那個對她微笑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