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找的玉佩,是這塊嗎?」
梁令瓚手心裡托出那一小團蛇。
「……不是。」陳玄景冷硬地道。完全是色厲內荏。衣料無法隔絕身體的溫度,被抱著的那一部分身體好像自發脫離了他的控制,變得酥麻、柔軟,彷彿要像蠟一樣被融化。
梁令瓚的聲音里也有幾分倔強:「我覺得就是。」
「我說不是就不是。」陳玄景冷冷道,「我難道會為這種五兩銀子的貨色而來?」
「你怎麼知道它是五兩銀子買的?」
「……在我看來它只值五兩罷了。」陳玄景清楚地知道自己應該馬上拂袖而去,而不是在這裡討論這種愚蠢的問題,他咬牙道,「給我鬆手!」
「五兩銀子怎麼了?你不要看不起五兩銀子,我告訴你,五兩銀子,夠窮苦人家用好幾個月的!」也不知是哪裡來的怒氣,混合著委屈,梁令瓚的聲音不爭氣地發顫,「你以為五兩銀子容易攢嗎?我那時本來想買只燒鴨帶出城,想想還是捨不得,全省下來買它,就帶了兩塊胡餅!」
梁令瓚說完就後悔了。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她說這些幹嘛?
她深深呼吸一下,「總之!五兩銀子雖然不多,也是我的一番心意,你就這麼扔了實在有點過份吧?!不過看在你回頭找它的份上,我勉勉強強就原諒你這次,喏,收好了。」
她把玉佩托到他的面前。
她的眼睛那麼亮,裡面的暖意和祈盼那麼明顯,陳玄景絕望地發現已經快要無法抵擋了,壓低聲音道:「你先鬆手!」
梁令瓚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種她所不了解的、極其脆弱的迷茫,又有一股混合著厭惡與抗拒的痛苦,這樣的表情像極了在天上居時讓她滾出去的那一幕。
「我不管,你不收我就不松。」梁令瓚有一種非常篤定的感覺,一旦她鬆手,陳玄景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她連見一面都難,她仰著臉,認真地問,「我們是不是朋友?」
陳玄景真想說不是,然而星光下這張小臉泛著玉一樣的光,眸子里全是緊張。
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一個「是」字已經出口了。
這個字彷彿是火種,頓時點亮了梁令瓚的眼睛。
對啊,他們是朋友!只有朋友,才會在對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
壓根兒沒什麼嫌棄也沒什麼討厭,他只不過心裡有事,心情不好。
而現在,輪到他需要她啦!
她跳了起來,拉起他就走:「跟我來!」
陳玄景一陣恍惚。她拉著他的手,她的手小而暖,牽著他在迷宮般的宅院里奔跑起來,因為前面這個人,熟悉的庭院好像變成了一個新奇又陌生的所在,像一場迷離的夢境。
一定是酒喝得太多了,從昨晚到今晚,他已經記不得自己喝了多少酒,卻是求一醉而不能,但現在他知道,這場醉終於來了。
如果還有一絲清醒,他早該甩脫這隻手,轉身離去,再也不踏進這裡一步。
梁令瓚拖著陳玄景一路跑進書房,她很少用大廳和花廳,一日三餐要麼在書房,要麼乾脆就在廚房吃,這會兒捧香果然帶著人在書房上菜,圓桌當中還有一隻黃銅小鍋,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汽。
「梨漿換了,不要!上酒!」梁令瓚一疊聲說著,把陳玄景按在桌前,然後把人都推出去,關門,落下門栓,回身望向陳玄景,雙目炯炯。
讓我來拯救你吧朋友!就像以前你拯救我一樣!
她大步過來,提起酒壺,斟了兩杯,遞過去之前,體貼地確認一下:「你還能喝嗎?」
陳玄景接過來,一飲而盡。
「這就對了!」梁令瓚滿意道,「朋友就應該拿來喝酒呀!雖然你不說,但我知道你有心事,所以你喝酒,你發脾氣,你心情不好。來,我陪你!」
她仰頭一口悶了杯中酒,酒的辛辣出乎她的意料,嗓子辣得直咳,「乖乖,我總算知道人為什麼心情不好就喝酒了,心情好的時候,誰喝得下這玩意兒啊!」
她接著把兩人的杯子滿上,陳玄景道:「你不會喝,就不要喝。」
她皺著眉毛又喝了一杯,苦著臉道:「可看你這樣子,我心情也很糟糕,很需要借酒澆愁。」
陳玄景的手覆在她的杯口上,燈火映在他的眼中,在眸子深處燃起兩朵小小的火焰,他道:「梁令瓚,這種話,不要隨便對我說。」
「是真的!我騙你是小狗!」幾杯酒下肚,梁令瓚的腦子一陣暈乎,但目光認真,「陳玄景,我喜歡看你笑的樣子,你不開心,我心裡也是難過的。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的心事不願出口,沒關係,陪酒我還是可以的,來,再來一杯——」
「朋友……」陳玄景低低地笑了,「是啊,終其一生,我們都只是朋友……」
酒意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強烈,他提起酒壺,灌下一大口,挑起眉,「不是要喝酒嗎?這才叫喝酒!」
「哇,夠味!」梁令瓚嘆為觀止,抱著學習的態度接過酒壺,仰起頭,酒泉成一線,傾入口中。
仰起的脖頸宛如一柄玉如意,散亂的頭髮上還帶著一抹濕意,燈光下肌膚細膩如凝脂,眸子清亮似晨星,就連身邊的空氣都透著淡淡的香氣……酒氣,熱氣、香氣,將書房的空氣染成微微的柔粉色,陳玄景輕輕捉住梁令瓚的手腕,近在咫尺,天地神明都阻擋不了這一瞬的意亂情迷。
梁令瓚的唇被酒沾得濕亮,看著陳玄景湊近,已經近到息息相聞的程度,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舉起酒壺,鏗鏘有力地道:「喝!」
醉了。
陳玄景頓住,她的笑容比嬰兒還要無邪,還要燦爛,如此美麗,他卻鬆開了手,跌坐在席上,忽然笑了。起初笑得低低的,漸漸越笑越大聲,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笑話,笑得直不起腰來。
梁令瓚歪著頭,跪坐在他身邊,仔細地瞅著他:「你怎麼了?」
「我沒事,沒事……」陳玄景抬起頭來,臉上有清晰的淚痕,他依然是笑著的,道,「梁令瓚,我給你講個笑話好不好?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可那個人不是我能喜歡的,我想見他,又怕見他,見了他就想趕他走,因為我怕他會發現我喜歡他……你說好笑不好笑?」
梁令瓚深思了一會兒,從懷裡掏出一塊手帕,替他把臉上的淚痕拭去,「不好笑,你看你都哭了。」
那塊帕子陳玄景很眼熟,是當初他的那一塊,放在她的懷裡,沾上了鬱郁的玫瑰甜香,它看起來可真像一塊女孩子用的香帕。
梁令瓚眼睛睜得圓圓的,又大,又黑,又亮,又乖,跪坐著細聲細氣說話的樣子,真像一個女孩子。
心中的愛與絕望一起泛濫,有多愛,就有多絕望。陳玄景悲傷地看著這個人,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她:「梁令瓚,梁令瓚,為什麼你不是一個女孩?」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生來就擁有世間最好的一切,從來沒有問蒼天要過什麼。可此時此刻他真要求上天回答他,這是為什麼!
「我是一個女孩啊。」
梁令瓚在他的懷裡,乖乖巧巧地道。
陳玄景笑了,笑得凄涼:「原來你喝醉了,是這個模樣。」
「我沒醉,我真的是個女孩。」梁令瓚認認真真地道。
陳玄景想笑,一股淚意卻先湧上來,他強自忍住,輕聲道:「好,你是個女孩,難怪一行大師不肯再教你了——」
聲音到這裡猛然頓住,像是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在神魂最深處的地方炸裂開來,他緊緊抓住梁令瓚的肩,心跳劇烈,兩耳快要失聰,「你……你……你老實跟我說,一行大師為什麼不再教你?」
梁令瓚還是那付獃頭獃腦乖寶寶的模樣,愣愣地瞧著他,過了好一會兒,他的聲音彷彿才抵達她的大腦,她的嘴巴一扁,「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師父……師父不要我了,他說我是個女孩,女孩不能學天文,他不要我了……」
——「我說一百遍,還是那句話,我的錯只是我的錯,你絕對不會犯上,所以真的不用知道。」
——「這個錯,就算我認了,也改不了……改不了!」
陳玄景已經分不清,心疼與狂喜哪一個來得更猛烈些,他的耳邊似有電閃雷鳴,眼前卻有吉祥天起舞。心中狂亂,天崩地裂山河倒流,一時想將這人護在懷裡任洪水滔天也不容一絲傷害加諸於她身上,一時又恨不得捏碎這人的骨頭將之挫骨揚灰,「你……好你個梁令瓚,你瞞得我好苦!」
梁令瓚抬起頭來,滿面都是淚痕:「你生氣了嗎?你也生氣了嗎?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她的臉色煞白,全是凄惶驚懼。這一個瞬間,強烈的心疼壓倒了一切,陳玄景輕聲道:「我生氣。但我不會不要你。」
醉中的梁令瓚智商約等於零,只知道「生氣=不要」,「不生氣=要」,她無法理解「生氣+不會不要」這種搭配,眼睛睜得大大的,大量的水汽在眼底匯聚。
「不生氣,不生氣!」
在她的嘴巴扁起來之前,陳玄景一把抱住了她,笑意佔據了整張臉,如陽光般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