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瓚早上被叫醒時,頭疼欲裂。
「還不起?今天的會考還要不要考啦?!」捧香簡直是扯著她的耳朵叫,嗓門好比罵街的大媽。
「會考」兩個字一入耳,身體就有了自動的反應,梁令瓚一躍而起,然後又捧著腦袋倒下去:「我……我頭怎麼這麼疼?」
「還好意思說!自己會不會喝酒不知道嗎?也不拈拈自己的斤兩就上桌了!快喝了,吃些東西好起身!」
捧香捏著梁令瓚的鼻子,把湯往梁令瓚嘴裡灌,梁令瓚掙扎:「我說,你當餵豬嗎咕咕咕咕……」
這一通湯喝下去,昨晚的零星記憶才會喚醒。對,她陪陳玄景喝酒來著,還喝了不少,但然後呢?她捧著腦袋,腦袋像是被十八個壯漢暴揍過,又或是給四五匹馬一起踏過,昨晚的記憶彷彿一起被踏進了地底,除了「酒真難喝」這個記憶之外,其它半點都欠奉。
「陳玄景人呢?什麼時候走的?走的時候怎麼樣?愁眉苦臉吧?不對,是面無表情嗎?」
「我清早過來,就你一個人在這兒,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高興難過什麼的,就更不知道了。不過他那樣的人,還有什麼難過的事嗎?」捧香一面說,一面往梁令瓚嘴裡塞包子。
時間已經不早,梁令瓚銜著包子就出門了。
今天考射藝。
太學的六藝會考是極為隆重的大事,皇帝或派朝中重臣主持閱卷,或派王公貴胄親自監考,會試結束之後,閱卷官與監考官要回宮面聖述職,品學兼優的生徒運氣好說不定還可以得到皇帝的召見。
因此會考之時,眾人之間的比拼較洛陽國子監更加激烈,據說生徒之間還會用上一些不入流的手段,比如給對手下巴豆啦之類的……用源重葉的話來說,就是「一片腥風血雨」。
梁令瓚趕到國子監的時候,晨鐘已經響起。她飛也似地趕到號舍,抓起弓箭就走,完全來不及整裝,只能一面跑一面束箭袖,就這樣還跑丟了弓,正要撿起來的時候,忽然聽到「撲通」一下入水聲,彷彿伴隨著一聲驚叫。
再拐個彎,前面就是被稱為「雷池」的荷池了。算學館、書學館和律學館的人不會越雷池一步,太學館的人也很少往這邊來,這一帶可以算是國子監里最冷清最僻靜的地方,會有人來嗎?該不會是她緊張過頭幻聽吧?
梁令瓚一面嘀咕一面跑了過去,就見對面廊下好像有青衿一閃而過,而池面上水花翻湧,漣漪一陣陣擴散,顯然是有人落水。
「哎呀!」梁令瓚失聲,扔下弓箭,跳了下去。
初春的水很冷,骨頭都刺痛了。荷池比她想像得要深,幽暗的水底,她看見一個人,四肢漸漸停止了掙扎,靜靜地向水底沉下去。
她猛地用力,劃向那人,抓著那人的腰帶,「嘩啦」一聲水響,把人帶上了岸。
那人劇烈地咳嗽。
能咳就好,梁令瓚長出了一口氣,這幾下真是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累得癱在一旁直喘氣,還沒喘完,風往身上一吹,整個人冷得哆嗦,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那人穿著內侍服色,咳嗽了好一會兒才止住,也冷得發抖,梁令瓚撿起自己的弓箭:「你是跟主子來觀射的吧?趕快回去吧,別亂跑,再掉下去可沒人來了——」一語未了,慘叫一聲:「完了!」
鐘聲停了。
鐘聲停了,即射禮開始。
「梁令瓚?!」被他救起的內侍抬起頭,臉色被凍得青白,卻是一張秀麗的瓜子臉,沉靜的眸子里浮現驚喜之色,「太好了,我原本想著,既來了國子監,就去算學館瞧瞧你。」
「小瑛子?!」梁令瓚也嚇了一跳,「你怎麼在這兒……哦,今天來觀禮的是太子嗎?」
「嗯嗯。」小瑛子胡亂應著,上下打量她,「你這是,要去參加射禮?你不是算學館的嗎?為何要參加射禮?難道你想跨考?」
梁令瓚苦笑一下,完全說不出話來。辛辛苦苦準備半年,竟在這種緊要的時候功虧一簣,腦子裡有一瞬間荒謬到空白,遠遠已經聽到了鼓聲,射禮開始了。
「算是吧。」她的聲音有點虛弱,站了一會兒,道,「走,去我號舍,給你換件衣裳,別凍壞了。」
小瑛子乖乖地跟在她後面,跟著去回了算學號舍。梁令瓚先找了幾件乾淨衣裳給小瑛子,然後點上熱茶的小爐子,一邊燒了壺水,一邊讓小瑛子就著爐子烤一烤,看著小瑛子臉色青白,不由道:「你來就來,怎麼不跟著小潘子?到處亂跑,也不看路,這可怎麼行……」
「我不是自己掉下去的,是有人推我下去的。」小瑛子捧著茶杯,低聲道。
梁令瓚一呆:「誰?!」
誰在這樣的天氣里推一個小孩子下水?!
玩笑也不是這麼開的?!
小瑛子搖頭:「不知道,沒看清。」
「我看到了,那人穿著青衿,又是往太學那邊去了,一定是太學生徒!」梁令瓚憤憤道,「你放心,今天太學生徒都在,一會兒我們去找南宮祭酒,你一個一個仔細瞧,一定能把人找出來!這麼壞心眼兒,一定要好好罰他不可!」
小瑛子看著她,眼中有一絲詫異,這詫異很快變成暖意,他搖頭道:「不用。我已經習慣了。」
梁令瓚愣住,習慣什麼?習慣被人推下水?
小瑛子臉上沒有一點兒血色,頭髮漆黑,整個人似水墨畫成,「即便去查了,要麼查不出什麼名堂,說不定還被有心人拿來作文章,牽扯出一堆無關的人,何必呢?既然我沒事,就不用再追究了。」
說著,他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朵笑容:「多謝你梁令瓚,你又幫了我。」
梁令瓚還沒從他前面那一段話里回過神來,愣愣道:「我順便而已……等等,我以前幫過你嗎?」
小瑛子微微一笑:「你幫了小潘子,也就是幫了我。」
他年紀非常小,笑容卻好像比誰都深沉。梁令瓚獃獃地看著他,忽然又打了個噴嚏。
小瑛子提醒她:「你該把這身濕衣裳換下來。」
「哦。」梁令瓚說著,卻沒動,人在屋子裡坐下,手撐著膝蓋,抱著頭,巨大的失落和疲憊這才向整個人壓下來,密密縫縫的,讓人透不過氣來。
一百多個日夜,不管白天還是晚上,不管是她擅長還是不擅長的,不管有多苦多累,她都咬緊牙關拼了命去努力。她把所有的精力變成火把在燃燒,要在這場會考里儘力一博,可是,可是,她甚至還來不及張開雙翼,就被迎面一拳打翻在地。
居然是因為遲到……
居然是因為這種小事……
她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她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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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射禮,司射的是陳玄禮,正賓為太子。太子在不久前走開,不知為何,鐘聲都快停了,還沒回來。
「就算要出事,也別在咱們太學出事啊。」源重葉喃喃道,「我可不想在射禮上被叫進金吾衛官署去問話。」
是王皇后和武惠妃相持不下,李瑛才登上儲位,這都是人們心照不宣的事實。而隨著王皇后倒台,武惠妃在宮中一家獨大,太子的位置越發是風雨飄搖,岌岌可危。但凡帶了腦袋出門的人,都會盡量繞著東宮走,免得一不小心就要給東宮陪葬。
陳玄景的視線卻沒有望向禮賓席,而是不停望向校場入口處。
那兒除了衛軍,還有金吾衛把守。悠揚鐘聲中,不時有一兩名生徒匆匆而來。最後一人進來的時候,視線筆直地和陳玄景撞在一起,然後,向陳玄景走了過來。
「陳兄。」南宮季友施禮,風度翩翩。
陳玄景臉色微變。
鐘聲停了。
梁令瓚還沒有來。
「我向你行禮,你該向我還禮才是,陳二公子怎能如此傲慢失禮?」南宮季友臉上含笑,湊近一步,低聲道,「你已經錯過兩藝會考,今天再來,又有什麼意思?」
「你也是錯過會考的人,卻還能這般喋喋不休,想必是有了什麼挽回的法子。」陳玄景冷冷道,「一個人若是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除非是想鬧到人盡皆知,否則還是將嘴巴閉牢一些的好。」
南宮季友臉色一僵。
陳玄景不再理會他,將弓交給源重葉,往校場入口走去。
南宮季友道:「陳兄,你若是在等梁令瓚那小子,恐怕要失望了。這會兒就算他插上翅膀,也趕不過來了。」
陳玄景回頭,眼中的殺氣幾乎成形:「你對他做了什麼?」
南宮季友舉起雙手:「不敢。我對天發誓,我沒有動他一根毫毛,可他要自毀前程,別人又有什麼辦法?」
那一刻陳玄景的臉色難看到極點,再也不說一個字,他轉身跑向入口。
「南宮季友,以前我只覺得你有點噁心罷了,現在怎麼才發現你這麼欠揍呢?」源重葉淡淡道,「你只不過仗著老子的名頭在國子監里能混一混罷了,可別叫我在外面碰見你,見一次,我揍一次,揍到你喊爺爺為止。」
南宮季友回視他,目光陰冷:「哼,他日在長安城中相逢,究竟是誰跪誰,還猶未可知!」
喲!源重葉給他氣著了。平時不是很能裝嗎?怎麼這會兒把爪子露出來了?膽子很壯了嘛!
「咚」地一聲,司射鳴鼓,各堂迅速列隊。隊伍之中,只有陳玄景一人逆行,衝到了入口處。
兩名衛軍攔住他的去路:「射禮開始,不得出入。」
「煩請幾位通融。」陳玄景道,「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片刻即回。」
兩名衛軍彼此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站到了一旁。
但兩柄銀槍卻是依然交錯在陳玄景面前,兩名金吾衛笑道:「二公子請回。我們兄弟會在這裡守門,守的不是別個,就是二公子您。大將軍吩咐了,您要是再離開考場一步,就打斷您的腿。」
陳玄景想了想,道:「我慣用的扳指忘在了號舍,既然如此,就煩請二位去替我取來。」
一人領命而去,另一人還在原地守著,臉上雖賠笑,手上卻是在戒備。
陳玄景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溫文爾雅,人畜無害,但袖中的手卻已經握拳,蓄力。
規矩從來都是因人而異。他出去再回來,人們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對於遲到的梁令瓚,這停歇的鐘聲卻如同一條天塹,橫亘在她通向集賢院的路上。
哥,抱歉了。下次要守住我,記得要多派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