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遠遠有人道:「來了來了,等我,等我!」
陳玄景抬頭,就見一個小小的個子拖著一張長長的弓,往這邊跑來,正是梁令瓚。
她手裡晃著塊玉佩,給衛軍過目:「我能進去嗎?」聲音非常不確定,簡直有點可憐兮兮,但衛軍仔細看了玉佩,頓時肅然起敬,往旁邊讓開,梁令瓚大喜:「真的管用!」
那是塊蟠龍團日玉佩,系著杏黃絲絛,質地溫潤,瑩瑩生光。
陳玄景臉色一變,「從哪兒來的?」
「小瑛子給我的,說拿著這個,就算遲到了也能來參加射禮!」梁令瓚一臉興奮,「你也來晚了?咱們快走!」
她拖起他的手就走,陳玄景給她一拉,身子頓時不歸自己管束,雲里霧裡一般跟她回了校場。陳玄景在率性堂,梁令瓚在正義堂,兩人之間的位置隔出老遠,梁令瓚跑進了自己的隊伍,卻發現陳玄景沒有鬆手。
他握著她的手,忽然湊近,貼在她耳邊道:「用心!」
湊得太近了,梁令瓚的腦子「嗡」地一下,幾乎聽不清他說了什麼,只瞧見他漆黑眸子里全是明亮笑意。
他一笑即轉身,向率性堂隊伍走去。人群都成了虛化的背景,他的背影挺直,笑容明朗,丰采照人,和昨天那個一蹶不振的陳玄景判若兩人。
果然是她的陪酒起到了作用!
梁令瓚由衷欣慰,覺得自己這個朋友當得挺不壞。
射藝分四項,一曰白矢,二曰參連,三曰剡注,四曰井儀。白矢者,箭穿過靶子而箭頭髮白,表明發矢準確而有力;參連者,前放一矢,後三矢連續射出,每一矢相連,彷彿連珠一般;剡注者,考射箭者出箭之迅疾,計時結束必須前射完四枝箭;井儀者,四矢連貫,全都正中靶心。
很快輪到梁令瓚,她走到場中,對準靶心,拉開弓。
箭離弦而去,穿透靶心,箭尖發白。司射陳玄禮驗視過後,一聲鼓響,意味考核過關。
梁令瓚力氣有所不足,但勝在速度過人,參連箭一枝連一枝,連珠不斷,即便是陳玄禮也不能不點頭。然而就在最最考驗速度的第三射剡注時,她剛剛張滿弓,就聽「啪」地一聲響,弓弦斷了。
弓弦是牛筋做的,經久耐用,不可能說斷就斷。梁令瓚訝然地拉起斷弦,發現切口處光滑平整,只有一絲錯筋。
很明顯,有人在她的弓弦上划了一刀,卻又沒有完全割斷,留下最後一縷,算準了它會壞在時間最為緊張的剡注這項。
腥風血雨,果然名不虛傳。
然而剡注計時已經開始,她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咬牙準備將弓弦強行打結,至於能不能用,只能用了再說!就在這個時候,幾個聲音同時叫道:「梁令瓚,接著!」
三張弓,從不同的方向扔過來。
梁令瓚一個旋身,抬手接住其中一張,搭上箭,箭矢接二連三,在計時結束之前,最後一枝剛好射入靶心。
「好!」宋其明叫了一聲,被周司丞凌厲的眼神射來,趕緊將腦袋一縮。
梁令瓚退下來,抱起其它兩張弓,一一歸還,還到陳玄景的時候,陳玄景含笑道:「不賴。」
從前要陳玄景誇她一聲好,可真比登天還難,這會兒不單誇了,還誇得這樣自然自在,簡直叫梁令瓚受寵若驚。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陳說景的眼神里好像多了一絲別樣的東西,這東西沒辦法用言語來形容,卻又比言語更具有殺傷力,只要被瞧上一眼,心就開始砰砰亂跳,臉上也莫明其妙胡亂作燒。
她一低頭,趕緊回正義堂。
每一堂的學生都考過,輪到率性堂的時候,已經將近午時。源重葉是梁令瓚的教習師父,上場之前朝她挑了挑眉毛,那意思是:「看為師的。」
射藝是他的長項,每年的射藝會考都是他大出風頭的時刻。旋身、擰腰、倒射……姿勢花樣百出,就差沒有當場來出胡旋舞,就這樣,照樣能箭箭射中靶心。眾位生徒雖然礙於監規不敢大聲喧嘩,但眼中驚艷卻是忍也忍不住。
陳玄禮將手中「極優」的牌子掛在他的名下,學正記錄在冊。
下一個便是陳玄景。
梁令瓚看過野狼身上的箭,箭矢沒入野狼體內,直接穿透心臟,只剩外面一點尾翎,是可以想見的穩、准、快、狠。
和源重葉比起來,陳玄景抬弓、扣箭、瞄準、松弦,箭矢「篤」地一聲,箭尖透出靶心,完成得中規中矩,卻似乎留了點力。
他身形挺拔,姿勢瀟洒,老天爺彷彿格外偏心,將最最溫暖柔和的光灑在他的身上,他整個人看起來好像會發光一樣,梁令瓚的目光漸漸凝在他身上,至於箭射出去去了哪裡,準不準,壓根兒沒空去看了。
她吃虧在個子小,不得不踮起腳,伸長脖子,還得極力小心,以免被周司丞發現,形象頗近於伸長脖子吃食的獃頭鵝,但當時顧不得,眼睛像是被誰施了法,追著陳玄景的身影挪不開。
不知道是不是這視線太執著太熱烈,陳玄景借著旋身之機,目光掃了過來。
兩人的視線越過無數人頭在半空中相撞,梁令瓚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這笑容彷彿比此時的陽光還要明亮。就像一個人沐浴在陽光中自然而然便覺得舒適一般,他看到那樣的笑容,便自然而自然,一絲笑意浮上嘴角,又生生止住。但笑意另尋出路,滿滿地漫出了眼睛裡。最後一項井儀的鼓聲響起,他手中的箭連珠介射出。
不知是誰第一個驚呼出聲的,轉即,生徒們已經忘了監規,叫好聲轟然響起。周司丞大怒起身,正要喝止,自己卻也呆住。
場面太過熱鬧,苦了梁令瓚,她得跳起來才看得清發生了什麼——
陳玄景第一枝剛射中靶心,第二枝就尾隨而至,「啪」地一聲,將前一枝劈開,攢入靶心,第三枝隨後而至,如法炮製,四枝箭出,在箭靶上扎出一朵箭矢之花。
井儀一項的極優,也不過是四枝箭都在靶心範圍,像這種四箭扎在同一點上的,簡直是聞所未聞。
但這才是陳玄景真正的射術啊!梁令瓚覺得從心裡到頭皮都有一陣顫慄,又驕傲,又激動,比自己通過考核還要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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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藝結束,陳玄禮捧著案卷回廳上,在那兒,太子已經回來了,只不過像是身體不適,一直坐在絹絲屏風後,只瞧見一道模糊的人影。
眾人對這位前途堪憂的太子也不甚在意,散場之後,源重葉哇哇叫:「喂喂喂,說好射藝頭名不跟我搶的呢?!」
陳玄景不理他,向著梁令瓚走去,梁令瓚也拉著宋其明穿過人流往這邊來。
她滿臉是笑,正想問問最後那一手是什麼名堂,陳玄景一把將她拉過來,她一個趔趄,險險撞進他的懷裡,手撐著他的胸膛才穩住身形。陡然之間離得這樣近,鼻間幾乎可以嗅到他衣料上淡淡的氣息,那是一種混和著陽光、松柏與青草的芬芳。
「小心。」陳玄景道。
原來是怕她被別人撞上呀,梁令瓚在慌張之中心生感激,正要開口,只聽不遠處周司丞一聲大喝:「梁令瓚!」
梁令瓚頭皮一麻,再看到含笑站在周司丞身邊的南宮季友,麻得就更厲害了,遲遲疑疑邁步過去,陳玄景眼中有銳利光芒一掠而過,跟上她,低聲飛快道:「把玉佩給我。」
「呃?」雖然有點莫名其妙,梁令瓚還是照做了,陳玄景刻意借著人群的遮擋,接過玉佩,收入懷中,然後,他做了一件梁令瓚萬萬沒有想到的事。
他抓住梁令瓚的胳膊,往背後一折,梁令瓚完全沒有反應過來,腦袋就被他按下,整個人宛如罪犯,被他押著走向周司丞。
「喂!陳玄景你幹什麼啊喂?!」這是發哪門子瘋啊?!
「聽話,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不許多嘴。」陳玄景低聲道。
他就這麼押著梁令瓚到了周司丞面前。周司丞對他自然是和顏悅色:「比試辛苦了,去陪陪陳將軍吧,他也勞乏了。」
陳玄景道:「謝司丞大人關懷。學生髮現梁令瓚在射藝上遲到,特地帶他前來領罰。」
梁令瓚一面懷疑自己的耳朵,一面懷疑自己的人生,梗著脖子想抬頭:「我明明有……」
「你雖然有解說情由,但錯了就是錯了,司丞大人雖不會取消你的比試成績,卻也不能就這樣放任你,否則國子監監規何在?」陳玄景打斷她,跟著向周司丞道,「不如就在會考後,罰他三日靜室,司丞大人以為如何?」
只是一次遲到,便罰三日靜室,不可謂不重了。周司丞拈鬚點頭,表示滿意。
梁令瓚要瘋了,拚命想抬起頭來,卻被陳玄景的手押住,再怎麼掙扎也動彈不得,視野里只有兩雙黑靴。怒氣正沖胸口,就在她準備大喊出聲的時候,忽然發現,其中一雙黑靴靴尖上顏色似乎比別處深些,千層靴底上沾了少許青苔。
她的瞳孔猛然放大,身子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