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吃完飯奔赴考場,梁令瓚走在最後,前面的陳玄景漸漸落後了幾步,走在她的身旁。
「緊張嗎?」他問。
梁令瓚呆了呆,然後苦笑:「我以為別人看不出來呢……」
「別人是看不出來。」
「那你怎麼看出來的?」
陳玄景並沒有看她,眼望前路,嘴角有絲淡淡笑意,「我自然看得出來。」
「……」又在打什麼機鋒。
「考試當天早上會跑去做飯的,要麼是心中十拿九穩,一場考試不在話下,要麼是心中打鼓,不做點別的事情就緊張得不行。」陳玄景說著,輕輕在她腦門彈了一下,「你自然不會是前者。」
他像是轉了性子,彈人腦門都換了力道,梁令瓚一點兒也不疼了,卻還是習慣性摸了摸腦門,嘆了口氣:「緊張得要死。」
陳玄景道:「我緊張的時候……」
梁令瓚睜大眼睛:「你也會緊張?!」
「自然。」
比如現在,比如我想替你整一整襆頭;比如方才,我的手指碰到你的腦門。不管是做了的還是沒做的,只要出現在腦海中,只要關乎你,我便會緊張。
「我緊張的時候,深吸一口氣,徹底放鬆,然後閉上眼睛。」
梁令瓚照做了。
「現在,浮現在你眼前的是什麼?」
「星星……一大片的星星,」梁令瓚說著,嘴角有了一絲笑容,「很亮很亮的星空。」
陳玄景年看著那絲笑容,聲音有點兒輕:「以後當你緊張的時候,便像現在這樣,去想像一片星空吧。」
梁令瓚在片刻後睜開眼睛:「哇,真的有用誒!這是什麼道理?」
「人在放鬆後第一個浮在眼前的東西,一定是最喜歡的東西。多想想自己喜歡的東西,便有了對抗一切的勇氣。區區緊張,又豈在話下?」
「多謝你!」梁令瓚張開來雙手就向他撲過來。
這是一個擁抱的姿勢!
她要抱他!
陳玄景的大腦緊急預警,全身上下每一絲神經都做好了被她擁抱的準備,他記得那該死的美好的感受,像陽光一樣直接融化他的心……
可是,想像中的擁抱遲遲沒有來臨。
因為想起了他不喜歡被抱,梁令瓚在最後一刻控制住了自己,僵硬地縮回了手。
好險,看!他都嚇得閉上了眼睛!
一直走到太學學舍,陳玄景都沒有開口說話。
梁令瓚心中有個問題,一直想問,看看他臉色不大對,又不敢問,但正義堂已經到了,她實在忍不住,問道:「陳兄,你閉上眼睛看見的是什麼?」
陳玄景腳步頓了一下,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裡帶著化不開的溫柔,連他自己都感覺到心中過分柔軟。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加油,然後轉過身,走了。
初春的陽光灑在他的肩頭,柔和的春風停在嫩綠的新芽上,那個答案迴響在心裡——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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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有一門絕佳的好處,那就是不論你願不願意、緊不緊張、高不高興,它都會推著你往前走。
會考的最後一天結束了。還要在國子監再歇上一夜,等到明天,苦熬了許久的生徒們才能等到徹底的放假。
這樣的日子,監內對生徒們的看管要比平時鬆懈一下。梁令瓚借著夜色的掩護,躲過衛軍的巡邏,來到天字甲號房。
進門就見窗下榻上的棋枰已經移開,上面鋪著嶄新的被褥,枕頭又松又軟,散發著一股太陽曬過之後獨有的清香。
「哇,早說呀,我就不用抱著被子枕頭了。」梁令瓚把肩頭扛著的一大堆東西放下,一屁股坐在榻上,「其實我覺得一條蛇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不用這麼緊張,我睡覺會說夢話,可別吵著你……哎你說這回是不是又是南宮季友?你說這傢伙到底是想幹什麼呀?」
她一面說,一面脫了鞋子,解腰帶,還準備脫外衣,動作流暢自然,沒有半點尷尬或是停頓。
陳玄景看了半天,忍無可忍,拿被子往她身上一罩:「梁令瓚,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
梁令瓚從這突如其來的被子里鑽出頭來,十分愕然:「什麼身份?」問完,才猛然想起自己的秘密,聲音開始有點打顫,「什、什麼身份?」
現在才想起來自己是個女孩子會不會太晚了些?陳玄景強忍住扶額的衝動,「君子立身持正,怎能在他人面前寬衣解帶?」
原來是這個,梁令瓚鬆了口氣,笑嘻嘻道:「陳兄你也太板正了吧?難怪天上居那些姐姐們都不敢近你的身哦。其實這有什麼?你又不是外人,再說我以前和小明住一個屋,天天都是這樣的啊——」
話沒說完,就連人帶被子讓陳玄景攫住,陳玄景眉頭皺得死死的,那句「你又不是外人」在心裡引發的甜味還未生髮,後一句就把他劈頭蓋臉打蒙:「你……和宋其明共處一室?」
「是啊,」梁令瓚答得自自然然,「在洛陽國子監的時候,一直住一起啊。怎麼了?」
怎麼了?怎麼了?還怎麼了?!陳玄景只覺得心頭有火燒,偏偏還發作不得,咬牙道:「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沒怎麼樣啊。」梁令瓚說著,想了想,猛然道,「哦,有的有的!」
陳玄景心頭一驚:「如何?」
梁令瓚絲毫沒發現他聲音里的殺氣,在被子里一拍大腿——因捂著手,拍不響,略有點遺憾——大聲道:「他比我還會說夢話!太過分了,有時候能背半夜的書啊!不過他夜裡背得好好的,醒來就全忘了,也是夠慘,我也就不跟他計較了。」
「……」陳玄景凝視她良久,心中生出一個冷酷的衝動——捏死她,或許他能活得長命一點。
梁令瓚給他看得心裡有點毛毛的,試探著道:「陳兄你不困嗎?還不睡?」
「你進去睡。」陳玄景鬆開她,起身,別過臉,補充一句,「衣服進去脫。」
梁令瓚訝然地看了看屏風內,那是陳玄景的床鋪,齊齊整整,一絲不亂,忍不住道:「那你睡哪兒?」
「我睡這兒。」
梁令瓚半天沒動,陳玄景道:「怎麼?不樂意?」
「不不不不,不敢不敢。」哪是不樂意,她這是……叫什麼來著?對,受寵若驚。
她知道陳玄景是對她好的,可是,居然好到把床位都讓出來的地步……是不是有什麼陰謀啊?
她拎著鞋子,猶猶豫豫往裡走,冷不丁她帶來的被子又飛身上頭,將她整個人罩了起來。
陳玄景挾著怒氣的聲音隔著被子傳來:「裹上!衣衫不整成什麼樣子!」
老古板!
梁令瓚默默地在心裡回了一句,今天晚上是吃什麼了?火氣這麼大……
叩門聲在此時響起,梁令瓚立刻裹著被子伶伶俐俐地去開門,源重葉和宋其明站在外面。宋其明一手舉著棋盒,一手提著棒箱,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休沐快樂!小葉子把他的宵夜都貢獻出來了,說要跟大家通宵玩擲盧!」
「砰」地一聲,房門在他面前關上,差點砸著他的鼻子。
「幹什麼啊?!」房內,梁令瓚嚇了一跳。
陳玄景面沉如水:「穿好衣裳。」
天吶,陳玄景居然是這樣一款老古板!
梁令瓚胡亂穿妥了外衣,陳玄景猶嫌她腰帶沒有繫緊,想替她整理一下,手剛剛碰到衣料,即便像是被燙著了一樣收回手,雙手負在背後,走開了。
這是可以開門的意思了?梁令瓚有點看不懂他,思量一下,試著拉開了一條門縫,想看他沒反應,再拉開門。結果就聽宋其明趴在門縫上向源重葉道:「好像是說什麼要穿好衣裳……」
源重葉跌足:「糟糕,還是來晚一步!」
這是什麼跟什麼?梁令瓚聽得稀里糊塗,感覺今晚怪怪的好像不止陳玄景一個人。
擲盧又叫樗蒲,共有五枚,都是兩頭圓銳,中間平廣,像壓扁的杏仁。每一枚上都有正反兩面,一面塗黑,一面塗白,黑面上畫有牛犢,白面上畫有野雞。因是五枚,又稱「五木」,據說在長安很是流行。
「五枚子可以擲出六種彩,全黑叫『盧』,是最高彩,四黑一白是『雉』,就比盧差一點,這兩個是貴彩。其餘的或是『梟』或是『犢』,都稱雜彩。」
梁令瓚頭一回玩,宋其明興緻勃勃地把規則解說給她聽,「不要說兄弟不照顧你,十文錢一注,就算是輸也輸不到哪裡去!千萬小心小葉子,他是老手!」
然而半個時辰後,他就被打臉了。源重葉經驗豐富,贏多輸少,那也罷了。梁令瓚開始是輸,後面弄懂了規則,就開始如有神助,一把接一把地贏,贏到宋其明快要哭了,「你怎麼做到的?」
「簡單啊。總共五枚子,擲來擲去也只有三十二種彩,其中六種是有用的,其餘是沒用的,稍微算一算,控制一下力道,就可以啦。」梁令瓚把十文錢從宋其明面前撈過來,吹了口氣,幸福地聽著響。
宋其明真的流淚了。嗚嗚,再也不跟你們學霸玩擲盧了。
至於陳玄景,從上桌起,就沒輸過。
對此,源重葉淡淡地解釋:「我當年就是在家老輸給他,才決定出門贏別人的。」
是夜,宋其明以一輸三,血本無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