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瓚站在集賢院的大門前。
去年,她跟著南宮祭酒走到這扇門前,看著裡面的人安靜而忙碌。
現在,集賢院還同去年一樣,人來人往,卻連一句話都沒有大聲。
所不同的,她已經換上了深青色官服,授侍讀學士,官職正八品。
改制新曆固然是炙手可熱,但天文曆法並不是人人精通。這一年國子監的頭三名里,只有她一個人自請入集賢院。其餘兩位,一個入了工部,一個入了戶部,俱是肥差。
「你要在這裡站多久?」
身後忽然有人道。
梁令瓚訝然回頭,就見一人站在身後不遠處,身穿淺綠官服,在漸暖的春風中向她微笑。
「陳兄?你怎麼在這兒?!」梁令瓚又驚又喜,打量他身上的服色,「七品呀,看來補考過了?你也來集賢院了?」
會考之後有一場小型補考,算是給那些缺考或成績極差的生徒最後一次機會,只是考得再好,頂多免除留堂之苦,卻不會被記入結業名次。
「嗯,我有都尉官身,再得了一份薦書,就來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那時候梁令瓚還不知道這兩樣東西又多難弄到手,只是替他高興,也替自己高興,「太好了,我們又能在一起啦!」
深青色官服襯得她面色極為白晰,笑起來眉眼彎彎,無比燦爛。陳玄景忍不住有一刻的恍神,想不明白老天爺到底是玩了怎樣的戲法,讓以前那隻猴子長成了現在這付模樣。
他凝望得太久了,讓梁令瓚不禁憂心,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沒洗乾淨嗎?」她一大早就起來了,捧香光是給她梳頭就花了一炷香功夫,就差給她塗脂抹粉了。
「嗯,這裡有一點灰。」陳玄景抬起手,在她臉頰上輕輕蹭了一下,又捏了一下,煞有介事,「嗯,現在沒了。」
膩滑的手感殘留在指尖,他的嘴角彎起一抹止不住的笑:「別發獃了,進去吧。」
然而他進去了,才知道梁令瓚還在門外站著,低著頭,瞧著自己的鞋尖,活像個犯了錯不敢進家門的小孩。
心底里湧起一絲細碎的心疼,他的聲音輕柔:「你現在是從八品侍讀學士,集賢院便是你當差的官衙,誰也不能輕易趕你走,知道嗎?」
「我……我有點害怕,」梁令瓚無意識在地上蹭了蹭鞋底,「你不知道,我有天大的錯處……」
「你是真害怕這錯處嗎?」陳玄景打斷她。
梁令瓚抬頭,有些愕然。
「真害怕這錯處,你便不會再來這裡了,也不會參加會考,更不會進入前三。你害怕的不是你的錯處,而是一行大師會像上次一樣,趕你走。」
這話準確地命中梁令瓚的胸口,她感到胸口一陣空洞的疼痛。
「怕便怕了,但你會因為怕,便掉頭回去嗎?」
梁令瓚看著他,慢慢地搖了搖頭。
不會,當然不會。
她花了多少努力才走到這裡?怎麼可能回去?
「既然不能回頭,那便只有勇往直前。」陳玄景站在門內,向她伸出了手,「過來。」
風從他身後湧來,衣袖與衣擺輕飛,這一瞬,梁令瓚覺得他像是從雲端上向他伸手的天神。
她將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裡。
肌膚相觸,暖和的體溫從他手中傳來,驅走了她的恐懼與掙扎。
對,既然不能回頭,那便只有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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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官上任,照慣例是要先拜見知院。但張說正職是中書令,知院只不過是兼任,十天里只有一兩天在集賢院,或是有事了才過來,大部分時間是不在的。
瞿曇悉達早已經看到了兩人的學籍文書,此時站在檐下,已經等了半日,看見兩人進來,笑眯眯向招招手:「來來來,官長在這兒,別拜錯了山門。」陳玄景是七品撰修館,錄屬太史局。
然後望向梁令瓚,上上下下打量:「看見文書,我還以為是同名同姓之人,沒想到還真是你這猴子。有你的啊,追師父追到京城來了。」
梁令瓚有點緊張:「晚輩年幼無知,犯過大錯,大師已經將我逐出門牆,我……不敢再稱師父了。」
「喲,當真?快跟我說說,你都幹了些什麼,你師父當初那麼寶貝你,居然沒帶你進京,我當初可以好奇了大半年呢!」
梁令瓚心道您看上去可不止只好奇了大半年……
陳玄景道:「大人,我和梁兄初來乍到,先容我二人去拜見諸位官長如何?」
瞿曇悉達歪頭瞅著他:「你這麼幫著他幹嘛?他是你媳婦啊?」
咳咳咳,梁令瓚被口水嗆得起來,臉上發紅。陳玄景看了梁令瓚一眼,笑道:「梁兄面嫩,開不起玩笑,大人請自重。」
「這可稀奇了,這小猴子以前的臉色可厚著呢,怎麼越大反而越薄了?」瞿曇悉達道,「倒是你,學會護人了?哎呀,我老了,孩子們一個個都長成奇奇怪怪的樣子了……」
梁令瓚終於發現跟這位大人扯下去根本就是浪費時間,也不管他怎麼嘰嘰歪歪,胡亂行了個禮就算拜見完了,然後拉著陳玄景強行告辭。
去右偏殿的路上,陳玄景笑道:「梁兄,你臉紅什麼?莫非真想給我做媳婦?」
梁令瓚狠狠瞪了他一眼。
陳玄景笑意卻越深了。
梁令瓚覺得奇怪,這人以前的笑容像是有個框子框著,再怎麼笑也不會超出那個無形的尺度,一向都是在「淺淺的笑容」和「冷冷的笑容」之間徘徊。近來不知是吃錯了葯還是怎地,已經越過「大大的笑容」,直接向著「傻傻的笑容」一去不復返了。
不過經過這麼一打岔,她的緊張倒緩解了不少。
兩人都是從國子監出來的,南宮說既是現在的上峰,又是昔日的恩師,禮數比別人更加不同。南宮說勉勵了兩人幾句,又交代兩人要克盡職守忠於朝廷等等,一貫是祭酒大人嚴肅正統的風格。
兩人告辭出來,才到門口,陳玄景忽然站住腳,梁令瓚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吃了一驚。
一人沿著檐下長廊走來,身後跟著個小內侍,抱著高高一疊文書。他穿深青色八品官服,一派斯文,見了兩人,施施然行了一禮:「陳兄,梁兄,二位好啊。」
赫然是南宮季友。
梁令瓚大是意外:「你怎麼在這兒?!」
「陳兄怎麼在這兒,我就怎麼在這兒。」南宮季友微微笑,「昔日是同窗,而今是同僚。二位,看來咱們的緣份不淺吶。」
「正是。」陳玄景笑了,笑得比他還要溫文爾雅,正是以往招牌式的淺笑,「在監中承蒙南宮兄諸多照顧,我還以為今後無法報答,深以為憾。現在看來你我緣份著實匪淺,以往種種,有望回報一二,我心甚幸之。」
一旦這兩個人這樣文縐縐聊天,且配以含笑對望,梁令瓚頭皮上便掠過一陣寒意,彷彿又一次看到了微笑底下的刀光劍影。
南宮季友先收回了這刀劍般的假笑,和兩人擦肩而過之際,輕飄飄道:「陳兄,你老帶著這麼個蠢貨,小心總有一天要給他拖下水,永世不能翻身。」
梁令瓚大怒,正要扯住他理論,陳玄景拉住她:「現在不是計較的時候。」
梁令瓚看著他的背影,恨恨道:「總有一天,我要給他套上麻袋,拉到平康坊揍成豬頭。」
陳玄景自然不會反對南宮季友被揍成豬頭,但地點值得商榷:「為什麼是平康坊?」
「這樣全長安的漂亮姑娘們都見到他的醜態了!」
陳玄景差點在殿門口大笑出聲。多麼奇怪,他原來覺得笑這種東西要去學習才能維持,現在卻是止也止不住。他伸手在她腦門彈了一下,「梁兄這招好狠,若是用來對付小葉子,他一定早就嚇得跪地求饒。」
源重葉結業後去了金吾衛,在自家大哥源重華手底下當了一名校尉,前兩天已經上任了。
兩人一面說一面上了三樓,那扇門近在咫尺,梁令瓚又一次停下了腳步。
只是這一次,不等陳玄景開口,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氣。
春日的空氣溫暖而芬芳,除了淡淡的墨香外,還有一絲熟悉的味道——檀香。
這絲味道亘久地為她帶來溫暖與鎮定,像母親的懷抱般讓她充滿眷戀。
這口氣充盈在她的胸膛,強行將胸中的膽怯與恐懼擠出去,定定地看著門內,她朗聲道:「下官梁令瓚,拜見一行大師!」
門隔了一會兒才打開。開門的是元太。他滿臉都寫著「又驚又喜」四個字,拼了命克制著聲音不要太激動:「二位大人請進。」
屋子最當中放的還是去年那架游儀的雛形,比當初已經有所改動,且添了不少部件,看起來已經將近完滿。
一行大師坐在案後,僧衣如舊,容顏如昨。
梁令瓚一見到這張熟的面龐,就發現自己錯了。她的演技多麼拙劣,眼淚下意識就要迸出來。整個人直接退化成那個八歲大的小孩,在外面受了委屈,一看到師父,就想嘴巴一扁,往師父懷裡撲過去。
但是不能了。
她拚命提醒自己,不能了。
她現在終於不是閑雜人等,她現在是侍讀學士梁令瓚,不再是師父的小瓚了。她不能像小時候那樣直撲進師父懷裡,也不像弟子那樣在師父面前跪下,她只能像個普通的官吏拜見上峰那樣,恭恭敬敬地躹個躬。
彎下腰,淚水跌出眼眶,滲入地磚里。地磚上鑿著繁複的花紋,那一滴眼淚,轉眼消失不見。
「二位大人不必多禮。貧僧是方外之人,只負責曆法之事,人事調任由張大人主理,二位聽從張大人調拔便好。」
一行的聲音如同古井無波,聽不出一絲情緒。
「師父,張大人好幾天沒來呢,您就給小瓚安排個差事唄,反正張大人安排人,總是要帶過人給您過目的……」
元太說了半天,才遲鈍地發現師父連眼睛都沒有抬一下,對他的話完全是恍若未聞。他便給梁令瓚使眼色,讓梁令瓚拿出當年的馬屁大法,好好哄師父開心。結果梁令瓚一個躬躹到半天直不起身,好像要天長地久這麼躹下去,全沒有當年的機靈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