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僵著好像也不是個事兒啊,元太苦惱地和大相對望一眼,大相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道:「張大人雖然不在,但郭公公在啊,我去請郭公公來。」
「站住。」一行喝住他,「郭公公五品大太監,豈有讓他來見兩位下官之理?陳大人,梁大人,郭公公這會兒只怕還在武惠妃處侍候,午後他就會來了。你們先去南宮大人處聽差,到時再聽郭公公安排吧。」
梁令瓚是跟著陳玄景走到了屋外,才意識到自己跟師父告辭了。
陳玄景沒有下樓,反往另一邊走去,她渾渾噩噩跟著走,忽然間眼前豁然開朗,天氣晴好,天藍如玉,微風如薰。三樓欄杆外,整片皇宮盡在眼底,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耀著奪目的光輝。
這世上最最輝煌巍峨的宮殿就在他們腳下,這一刻他們彷彿離開人世很遠,離人世的煩惱也該遠一點才是。
可是並沒有。她的心沉甸甸的,一點兒輕鬆不起來。
「梁令瓚,你想來集賢院,是為了你師父,還是為了天文?」陳玄景問道。
梁令瓚苦笑:「有什麼不同嗎?」
是師父將她領進星空,沒有師父,哪來的天文?師父和天文是一體的。師父就是天文,天文就是師父。
「不一樣。」陳玄景道,「若是為了你師父,你應該想盡一切辦法去哄得你師父回心轉意,若是為了天文……」他頓了一下,望著她的眼睛,「你已經進來了,這裡有著大唐最龐大最精密的儀器,最詳盡最切實的書冊,所有你疑惑的都可以在這裡找到答案,所有你想到達的地方,都可以從這裡出發。你可以名正言順地做那些你想做的事情了,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因為不會有任何人來阻止你。」
他的眸子黑而靜,他的身後,是遠處的宮殿,以及更遠一些的天空。天地像是在這一瞬間恢復了色彩,她恍然發現這宮城與天地如此壯美。
她跳了起來,一把抱住他。
然後,她就覺得自己飛了起來,陳玄景抱著她一個旋身,轉向了柱子之牆壁之間的夾角,隱藏住兩個人的身形。
陳玄景的低笑在耳畔傳來:「要抱可以,避一避耳目成不成?樓上樓下可都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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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公公四十來歲,麵皮白凈,眉眼細長,笑起來慈眉善目的。
集賢院位處宮城,內中使用的僕役皆是由內侍充當,因此武惠妃拔了他來管理庶務。原本只是管管院中的茶水、點水、紙張筆墨、冬日的炭火、夏天的冰塊等物,再就是每有新人進來,由他給排桌案坐席及一應用品用具就完了。
但集賢院里的幾位大人,張說是國之宰輔,少有在的時候,一行大師是方外之人,瞿曇悉達懶得管這攤子事,南宮說認為名不順則言不順,自己的權職只在右偏殿,不會多管一步。而郭公公卻是極勤快極有能耐的人,對集賢院上下了如指掌。除了天文曆法外,凡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在郭公公這裡一準能妥妥噹噹辦齊了,因此在集賢院里可謂是舉足輕重,張說與一行都多有依賴。
郭公公每天上午一準要去給武惠妃請安,伺候完午飯才回來。一回來就帶著人來找陳玄景,笑眯眯著意奉承:「昨兒個就看到文書啦,知道二公子要來,東西全都備下了,就看公子要在哪一處。」
陳玄景還沒說話,瞿曇悉達站在左偏殿門口,大聲道:「這還用問?幾年前我就把人訂下了,還不快把東西都搬過來!」
郭公公望向陳玄景,陳玄景點點頭,一拉梁令瓚:「梁兄與我一處。」
「是是是。」郭公公一疊聲答應,片刻功夫,左偏殿臨窗的兩桌席案就歸了陳玄景和梁令瓚,外面是一株粗大的芭蕉,剛剛冒出一點新綠。
這個春天,梁令瓚回到了最初在玄都觀的時光,完全不知道時間是如何流逝,偶然一抬頭,就發現窗外的芭蕉已經是綠意盈天,把已經開始灼熱的陽光盡數擋住了。
為著入宮方便,陳玄景和源重葉都搬到了平康坊梁宅——當然後者是為了當值還是為了其它,就只有老天爺知道了。
三個人都入宮得了差事,四人組僅剩了宋其明一個在國子監里苦熬,他自然是萬分怨念,硬逼著梁令瓚也給他收拾出一間屋子。
閔學錄在梁宅也住得舒舒服服,大有在此養老之勢。這日休沐,大家都在,梁令瓚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大伙兒行著酒令,吃得熱火朝天。閔學錄不跟年輕人一塊兒鬧,他自己悠閑地遍選園中最修長堅韌的竹子,做了根釣魚桿,問捧香要了根繡花針,然後讓吳管家的小兒子幫他掏出一罐子蚯蚓,施施然去池塘邊,預備釣魚。
走到池邊,嚇一大跳。
原本風起來波光粼粼、風靜時平滑如鏡的水面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石泥橫陳的池底,被分割成好幾處的小小淺水窪,昔日風光不再,水渾濁如泥漿。
「梁令瓚!」閔學錄大驚失色地沖回廳上,「池塘、池塘……」他剛想說「池塘」里的水不見了,就見廳前檐下,陳著好幾隻巨大水缸,閔學錄終於知道這水是去哪兒了。
然後就看到一件木頭雕成草片形的物件在水中緩緩浮起,一片、兩片、三片、四片……不一時悉數浮起,總共三十片。
「瑞、瑞輪蓂莢……」閔學錄的聲音輕得像呻吟。
時光把他帶回許久許久以前,那還是在他的少年時代。在太史局幽深的書閣里,他和雅然師姐一人捏著一塊糕餅,窩在書架間翻出一本陳年的古籍,上面說起這古遠的神話中的日曆,以及七百多年前的張衡曾經將之復原,但在漫長的時間裡,做法又一次失傳,它又一次成為傳說。
現在,他親眼見證,這傳說變成了現實。
「成啦。」梁令瓚注視著最後一片蓂莢浮出水面,這麼多年的心愿就算實現了,可滿足的歡喜只持續了那麼一小會兒,心裏面湧上的居然是空蕩蕩的感覺,像是……空虛。
蓂莢做好了,接下來做什麼呢?
「小瓚,了不起啊!」源重葉笑道,「把這個獻給陛下,就能升官發財啦!」
「不行。」
同一句話,出自三人之口。
分別是梁令瓚、陳玄景,還有閔學錄。
閔學錄抓著梁令瓚的肩:「小瓚,你這麼聰明,不該去集賢院的,這東西更不能帶進去……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那種地方,你越是厲害,便越是倒霉啊!」
「我知道,我知道。」這道理閔學錄說了不下八百遍,梁令瓚連連點頭,舉手發誓,「我在宮裡一定老老實實的,一句話也不多說,一步也不多走。」
閔學錄這才滿意,拿魚桿敲了敲梁令瓚的腦袋,「既然知道,還做這勞什子幹什麼?!」
「好玩啊。」
「好玩你個頭!你把水都折騰光了,我怎麼釣魚!」
「陳兄說那是從曲江引來的活水,很快就會滿啦!」
閔學錄這才平息了怒氣,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梁令瓚看看他手裡的魚竿:「你老人家今日怎麼這麼有空?」以往他不是管著他那些寶貝書籍,就是替南宮祭酒做測算,就算是回到梁宅,也是要挑燈夜戰的。
閔學錄瞪著她:「你在集賢院莫不是個傻的?你們總也做不出新曆,皇帝已經打算啟用《九執歷》,新曆的測算自然暫且不用做了。」
梁令瓚雖然人在集賢院,但不知道是看她自己鑽研太入神,瞿曇悉達不願打擾,還是一行大師交代過,瞿曇悉達很少教給她差事。她做著自己想做的東西,學著自己想學的東西,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問三不知。
這會兒不由回頭望向陳玄景,陳玄景點點頭:「新曆進展太慢,舊有的《麟德歷》歲差越來越大,農人們照著上面的節氣播種,不是遲了就是早了,有時甚至顆粒無收。陛下憂心農事,打算啟用《九執歷》。」
梁令瓚訝然:「什麼《九執歷》?聽都沒聽說過。」
「它沒有面過世,你這小子自然沒聽過。」閔學錄說著長嘆了一口氣,「其實早在二十多年前,還是則天皇帝時,便已經命太史局制新曆了,後來長安四年……」他說這裡,頓了一下。
是這麼多日子,和梁令瓚混在一起,以這個年輕人的熱鬧與溫暖驅散了他對那一年的恐懼與傷痛,他才沒有像以前那樣發狂般跑開去。他默默地頓了一會兒,接著道,「那一年出事之後,中宗繼位,太史局裡只剩大師兄,大師兄便找到我,要我和他一起完成師父留下來的《九執歷》,以慰師父在天之靈。可《九執歷》修成的那一年,中宗暴斃,先皇繼位。先皇扶持瞿曇悉達入主太史局,大師兄被調任國子監,《九執歷》的事便再也沒了下文。大師兄只好帶著它到了國子監,跟著前塵往事一起收進庫房。」
「前幾日,大師兄取出了《九執歷》,上獻給陛下。我和他一起去西郊拜過師父,告訴師父,它終於有了再見天日的機會。師父在天之靈,想必也會很欣慰吧?」
那次祭拜還發生了一件事。
兩人去祭拜的時候,發現溫嵐父女倆的墳上青草除得乾乾淨淨,被雨水沖塌的地方也修築一新,碑前還有殘留的香燭。
「一定是二師兄來過了……」閔學錄有幾分感傷,喃喃道,那一刻他無比懷念少年時清澈的時光,「大師兄,我們去洛陽找二師兄吧!」
「難得你有這個勇氣,看來,你已經從當年的事情里走出來了,為兄很是歡喜。」南宮說著,嘆了口氣,「只是,天年身在洛陽,還能將長安的墳塋料理得這樣整齊,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什麼?」
「意味著,他尚未忘懷啊。」南宮說對著荒草中的兩座墓碑,悵然嘆息,「我們又何必去打擾他,去揭他過去的傷疤?」
閔學錄無言以對,唯有默然。
此時此刻,他看著梁令瓚,一個念頭突如其來:要是二師兄能認得這小子,像他一樣,跟著這小子過活一段時日,想必也會慢慢放下往昔,放下傷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