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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詆毀

所屬書籍: 可摘星

「這《九執歷》我看過,它和《麟德歷》一樣沒辦法避免歲差的問題,而且又是在中宗時期編製,已經過去二十來年。這年限越長,歲差越明顯,即使要用它,也撐不了幾年,依然會出像《麟德歷》一樣的情況。陛下也是死馬當活馬醫,拿來湊合著用。」

梁令瓚問起此事時,瞿曇悉達這樣說。

身為集賢院最大的閑人,梁令瓚在做成瑞輪蓂莢後陷入了無所事事的空虛。好幾天後才想明白,令她高興的不是瑞輪蓂莢,而是做的過程中一道又一道攔住去路的難題,她積蓄力量與方法,一道一道打它他打倒。她喜歡是打倒那些難題的感覺。

她幫著做過一些測算,但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後來她用陳玄景的名字遞上去,依然被退了回來——師父認得她的筆跡。

集賢院的第二位閑人,就是瞿曇悉達了。身為太史令,他原本沒有在午後端著茶碗發獃的福氣,可誰叫老天給他派來了陳玄景?只花了幾個月功夫,瞿曇悉達就毫不負責任地把差事丟到了陳玄景頭上去。他說完,往嘴裡丟了一塊荷花糕,喝了口茶,舒服地嘆了口氣:「你小子手藝可真不壞啊。」

梁令瓚也嘆了口氣,卻是百無聊賴地。

「幹什麼?閑還閑得不高興了?我告訴你,一旦游儀做好,開始測量子午線,到時別說坐下來喝茶了,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

梁令瓚抬起了頭:「測量子午線?」

瞿曇悉達這才意識到自己對著不該說的人說了不該說的話,他咳了一聲,「呃,今天的天好熱啊……」 作勢就要起身,

「師父竟然要測量子午線?!」

「子」為正北,「午」為正南,子午線,即從大地的最南端到最北端的距離。

師父他要……測量出腳下的土地、測量出整個人世間的大小!

剎那間,梁令瓚只覺得一陣顫慄從腳底心直頂天庭蓋,她一把抓住瞿曇悉達的袖子,一疊聲問:「什麼時候?去哪裡?怎麼測?」

瞿曇悉達只見她眼中神采奪目,整個人像是重新活了過來。他努力把自己的袖子從她手裡拯救出來,「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想知道,問你師父去!」

梁令瓚不放手:「大人,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老古話叫『吃人的嘴軟』?」

「沒有!」瞿曇悉達義正辭嚴,「我是天竺人!聽不懂!」一甩袖子,揚長而去。

梁令瓚:「……」

測量子午線……測量子午線……

梁令瓚滿腦子都是這個聲音。

時光在記憶里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在玄都觀的聽風軒里,寒冬的風呼呼地從窗外刮過,室內卻溫暖如春。她用樹枝戳著炭盆里的芋頭,以便挑選出最先被烤軟的那一個,剝好送到師父手邊。

就是在那個時候,師父說起的。

日影一寸,地差千里。即在同一條子午線上南北兩個地方,在夏至這一天的中午,測得的日影長度相差一寸,那麼就說明兩地相距一千里。

自古以來,大多數人都是這樣認為的,當然也有少數例外,譬如前朝的劉焯就曾經向煬帝建議進行一次大規模的天文測量,只可惜未能實行。

「那師父你是信還是不信呢?」當時她剛剛跟在師父身邊不久,對於這些其實是一知半解。

「我不信。」一行把那個最軟的芋頭遞還給她,「小瓚,你記著,凡是沒有驗證過的,都不要輕易相信。真相來自於測量出來的數字,若沒有測量,數字就沒有意義。」

「那咱們就是去量一量!」她說。

一行笑了,笑容明凈而溫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好,等小瓚長大了,我們一起去量上一量。」

她放下手裡的茶杯,起身時太過急促,撞翻了茶壺。茶壺在地上跌得粉碎,她卻完全沒聽見。她穿過忙碌的大殿,穿過明亮的長廊,穿過烈日暴晒的庭院,跨進了主殿大門,直接往樓梯上跑。

心像是被什麼東西吹得澎脹,整個人輕得要飛起來。

不料在三樓轉角的時候,卻和一個人狠狠撞了個滿懷,頭頂一聲低喝:「毛毛躁躁,成何體統?!你是國子監出來的,怎能失儀如此?」

卻是南宮說。南宮季友就在他的身邊,還有好幾位集賢院學士。陳玄景也在其中,走過來道:「梁兄大約是有急事找我,這才衝撞了大人。」

梁令瓚怔怔地站住。有那麼一個瞬間,大腦分不清回憶與現實,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

她已經是侍讀學士,當著眾人,南宮說給她留了幾分顏面,只提醒她小心行止,便走了。

陳玄景拉她到一旁,問:「怎麼了?」

梁令瓚搖搖頭:「沒什麼。」

她跑上去又能怎麼樣?師父難道會帶著她去測量子午線?她早已經不是當初的小瓚,她只是集賢院中的梁大人。

她垂頭喪氣,一面下樓梯,一面問:「今天議得如何了?」

這次輪到陳玄景搖頭:「昨天交上去的測份有五份要重做,其中缺失一部分,最後數據對不上。」

梁令瓚忍不住問:「為什麼會缺失?」

「有的是別人漏算錯算,有的是算完之後丟失了。」

「丟失?」梁令瓚詫異,「誰會這麼不小心?」

「小聲些。」陳玄景看她一眼,「文書算紙最後都要送到一行大師處,在那之前它們都是好好的。」

梁令瓚睜大眼睛:「你是說師父弄丟了測算資料?!」

陳玄景一把捂住她的嘴,「這麼大聲,是怕人聽不到嗎?」手掌心是溫熱雙唇,柔軟如花瓣,掌心那一點肌膚像是被燒灼了一樣,他很快收回了手。

「不可能,不可能!」梁令瓚喃喃說著,接著握拳,「一定是大相和元太這兩個笨蛋!」

陳玄景沒辦法作答,也沒辦法反駁。手掩在袖子里,掌心那一點灼熱卻沿著肌膚滲入血脈,再沿著血脈直逼心口。

於是心中灼熱,如有猛虎,欲出籠柙。

****************

「冤枉啊!那些東西我們看也看不明白,怎麼會去亂動?更加不會搞丟!」

大相和元太齊齊喊冤。

梁令瓚了解之下,才發現資料丟失的事情已經不是一日兩日。正是因為資料總是丟失,新曆的製作速度才一再慢下來。若只是慢些還罷了,集賢院里竟漸漸有些傳言,說一行大師只是虛名在外,實際上根本挑不起這副大梁,又怕被人戳破,所以才總是弄丟數據,拖延進度。

按梁令瓚的意思,說這種話的人就該被抓起來打死,全部打死。但是很可惜,她根本抓不到人,只好將一腔怒火都發泄兩人身上,「不管看得懂看不懂,收拾東西不會嗎?!不就是一些紙!紙又不會跑!好端端怎麼會不見?!一定是你們兩個偷懶,馬虎大意,東西隨手亂放,害師父背上無能的罵名!」

元太一喜:「咦,小瓚,你叫師父了。哎呀,都肯認師父,怎麼不知道把師父哄上一哄啊?」

大相一驚:「誰說師父無能?」

梁令瓚撫額,總算有一個注意到了正題。她道:「別小看那些紙卷文書,那關係著新曆,關係著師父的臉面,你們一定要好好守牢了呀。」

元太想了想說:「師父說,太要臉面,便是『執』,執念太多,不得解脫……」

話沒說完,被梁令瓚抽出架上一支捲軸,抽了一腦袋:「聽不聽我的?」

「聽,聽。」大相摸著頭,連聲道,感覺好像又回到小時候被梁令瓚統治的時光。

兩人回去之後,以十二萬分的謹慎對待那些高深莫測的紙張。初入長安時,一行動過念頭教兩人天文,但被兩人痛苦的眼淚打敗了,最終放棄。兩人對這類測算亘久敬畏,酉時離殿前,又細細核驗過,才收進柜子里,鎖上。

然而第二天,資料還是少了幾張。

大相和元太搜遍了屋子裡每一個角落,所有的柜子不單打開,還挪離了牆面,以便查看是不是夾在縫隙里,但那幾張算紙卻像是憑空消失,不見蹤影。

元太和大相兩人指天曰誓:「佛祖在上!我們昨天真的是收得妥妥噹噹才走的!」

「算啦算啦,資料冗雜繁多,有遺失也是常事,沒什麼了不得的。二位且放寬心,我們再算就是了。」有人這樣說。

但下了樓,轉臉又是另一套說辭:「一行大師天文上的本事有多高,這麼久了咱們也沒福見識到,但演戲的本事一定很不壞,觀其弟子就知道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梁令瓚正好抱著文書抱過,之前就攢著的火氣猛然爆發,踏進殿來,「有本事再說一遍!」

「我道是誰,原來是左偏殿的大閑人啊。」那人瞧了她一眼,他是右偏殿的老學士,路正全,說話時帶了一臉鄙夷,「被人家束之高閣,還要替人家打抱不平?就這腦子,也難怪只有閑在那兒發霉的份兒了。」

「路大人,我們都知道您一貫是剛正不阿,有什麼說什麼,但這位梁大人雖然天天兒的什麼事也不幹,和陳二公子卻是交情匪淺。得罪了梁大人就是得罪了陳二公子,咱們可都要吃苦頭的。」閑談的幾人里,南宮季友也在其中,說著向梁令瓚笑道,「梁兄,大家只不過是說笑而已,一行大師都不當一回事,你又著急什麼?」

他的語氣又文雅又舒緩,好像是世上最有誠意的和事佬。梁令卻深深知道他每一個字都不懷好意,怒道:「你又打什麼主意?!憑什麼詆毀一行大師?一行大師主持新曆,兢兢業業,哪一點對不起你們,你們要這樣在背後議論他?」

南宮季友道:「我也是一番好心,不想事情鬧大,所以勸你幾句。大家只不過是閑談幾句,哪來什麼詆毀?詆毀他人的是梁兄你吧?硬要把大伙兒的閑談捏造成詆毀,好去討好一行大師?真這麼想往上爬,直接上主殿三層去豈不更快?在這裡叫嚷半天,上面也聽不見,何必白費功夫?」

他環顧四周,抬高了一點音量,「再說,大伙兒又沒說錯什麼。什麼兢兢業業,真兢兢業業有本事,這麼久過去了,新曆怎麼還一點影子也沒有?」

「你胡說!」梁令瓚氣得渾身發抖,南宮季友臉上掛著淡淡的笑,裡面有濃得化不開的惡意。微弱的理智提醒她,她不能在集賢院鬧起來,那就真如了他所願,「新曆又不是大師一個人在做,進展慢怎麼能怪大師一個人?!你們難道就沒有責任?!」

「我們有什麼責任?!」路正全怒道,「頭天算過的東西,第二天又讓人算一遍,說是東西丟了。做好一份備份給他,還能丟了!天知道是真丟還是假丟!真做不出來就做不出來,這世上有幾個人有制歷的本事?可別硬撐面子把我們拘在這裡。大家不像他那般無牽無掛,都是要養家糊口的俗人!原說制訂新曆,是功在千秋利在百代的大事,製成之後是大功一件,大家也能有個前程。可現在算什麼?日子一天天過去,什麼名堂也沒有!就這還好意思說對得起我們?!」

這話觸動了眾人的心腸,紛紛道:「當初聽說跟著一行大師制新曆,我家老母親還特意去祠堂拜祖宗,說祖宗顯靈,才有這份好運道。現在想想,什麼運道,根本就是倒了八輩子霉,還不知道要給他耽擱到什麼時候!」

「就是就是!早知道要用南宮老大人的《九執歷》,我們還在這裡修什麼?我看再修下去也不過浪費時間!」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每個字都像是刀子一樣扎在梁令瓚的心上。她的耳邊嗡嗡直響,待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將懷裡的文書一甩,向這幫人沖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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