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大極了,後脖頸那一點沒有衣服的遮擋,一片灼熱。
汗水伴著血水滴下來,在石板上留下一滴又一滴的水漬,帶著淡淡的紅色。
應該是很疼吧?但大腦非常機靈,它把自己變成了一團漿糊,於是連疼痛都變得遲鈍。
她跪在那裡,一動不動。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跪下去。
她的膝蓋會撐住身體,她的脖頸會撐住頭顱,無論如何她都會跪下去,跪夠兩個時辰。
猛烈的陽光忽然被擋住,視野的右邊多了一截衣擺。
她沒有力氣抬頭,但也不用抬頭,淺綠色的官服在集賢院里有很多個,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會站在她身邊的,只有那一個。
「別管我……」她的喉嚨干啞,聲音輕如蚊蚋,「這是師父的交代,師父他……很久很久沒有交代我做什麼了……」
陳玄景彎下腰,凝望她:「是不是跪到死,你也要跪?」
梁令瓚想抬頭看著他的眼睛,但後頸僵硬,她費了極大的力氣,也不過將視線往上挪了半分,只看見他的嘴角緊抿。
「別擔心,我……撐得……住……」
「好。」他點了點頭。
梁令瓚鬆了一口氣,然而下一瞬,後頸一疼,她的眼皮無法阻擋地閉上了,人軟軟地倒在陳玄景懷裡。陳玄景抱起她,臉上是一片冰冷至極的肅殺之氣。
事後,瞿曇悉達心有餘悸地向梁令瓚描述陳玄景當時的表情:「我還以為他要去殺了你師父。」
咸宜公主還沒到落輦就看到陳玄景出來,他臉上的神情讓她一驚,盛氣先丟了一半,再看到他懷裡抱著一個人,滿頭是血,不知死活,另一半也丟去了爪哇國。
她連忙下輦,迎上來:「玄景哥哥,用我的車輦吧!」
陳玄景的眼珠子動了動,才有了一分活人氣,他將梁令瓚放上車輦,動作輕極了,好像害怕稍一用力,懷裡的人便要散架。
咸宜公主忍不住道:「我以為你最好的朋友是源重葉和宋其明,原來這位梁大人也是啊……」
陳玄景道:「多謝。」
他經常向她道謝,那多半是出自客氣與禮貌,只有這一次,咸宜公主覺得他是真正地感激自己。
心中頓時一喜,再看這位梁大人都順眼了許多,還莫名覺得有幾分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
梁令瓚在自己的屋子裡醒來,一睜眼就覺得腦袋疼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像極了那次宿醉。
案上擱著一隻小炭爐,炭爐上隔水溫著一隻葯碗,濃重的藥味充滿了整間屋子。隔著一道半卷的垂簾,傳來輕微的劃刻聲。
自從陳玄景搬過來後,她就對這聲音很熟悉了,這是千星在玉料上滑過的聲音,陳玄景在刻章。
據源重葉說,這是陳玄景打小的喜好,從很小的時候就能一個人在屋子裡搗鼓半天,誰也不讓進。
梁令瓚聽完覺得,那該多寂寞啊。是以自打陳玄景搬過來,她有事沒事便在他屋子裡晃悠,翻翻書,下下棋,吃吃糕點,總之要盡到朋友之義,將朋友從孤單中拯救出來。但很快她就發現自己錯了,陳玄景刻章跟她做瑞輪蓂莢是同一性質,都是自己喜歡。
「什麼時候給我刻一個唄。」發現自己不用替他操心後,梁令瓚心情一陣輕鬆。
「我從不給別人刻。」陳玄景閑閑道。
這話後來在源重葉處得到了證實,源重葉從十歲起就想要一枚章,至今還沒到手。
但當時梁令瓚不知道,她豪氣地道:「一百兩銀子一顆章子,刻不刻?」
陳玄景笑著搖頭:「料錢都不夠的。」
「那就五百兩!」
春水大娘的預料沒有錯。二百兩黃金的酬勞不但沒有嚇跑人,求畫者反而絡繹不絕,除了青樓楚館的美人,連長安貴女都以求得梁畫師一幅畫為榮。梁畫師收入不菲,於是敢於揮霍了。
陳玄景還是搖頭:「不夠。」
「一千兩!」梁令瓚說。說完之後,感覺到了一陣肉疼,後悔了,卻聽陳玄景道,「成交。」
「別!別!我再想想,再想想!」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晚了。」
「一千兩啊大哥!」
「梁兄是缺錢的人嗎?」
……
明明頭疼欲裂,腦子裡卻還想起了這有的沒有,梁令瓚也是服了自己。窗上一片黯淡的青光,不知道是天明時分還是暮色降臨……腦子一轉到時辰上,她猛地就坐了一起來,這一用力,腦袋一陣暈眩,身子一晃,向後倒去。
垂簾一動,陳玄景急步過來,她倒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現在是什麼時辰?」她記得她跪在太陽底下,她記得陳玄景來了……她緊緊地攥著被子,「我有沒有跪到兩個時辰?」
陳玄景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沒有。」
梁令瓚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身體開始發抖:「我……被趕出來了?」
「對。」
這個字太過殘忍,梁令瓚把臉埋進被子里,連頭疼都不覺得了,只剩下心裡撕裂一般的難受。
陳玄景將被子拉開一些,露出一張滿是淚水的臉,她搶過被子,叫道:「不要管我!不要管我!你出去!出去!」聲音里已經帶著嗚咽。
「是我敲暈的你,我怎能不管?」
梁令瓚一怔,「不,我記得你答應讓我跪的,你說好的……」
「騙你的。」陳玄景的聲音無比冷靜。
梁令瓚抬起頭,獃獃地看著他,想在他臉上找出點什麼,好證明他是撒謊。
「頸椎為人體要害,只要手法與力道得宜,就算是八尺壯漢,也是重敲則死,輕敲則暈。」陳玄景道捉住她的肩頭,一字一字道,「梁令瓚我告訴你,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我看到你拿自己的性命犯險,我一定會敲暈你,拖回來!」
他的眼中全是陰鬱與殺氣,以及無法掩飾的痛楚。他不能去回想那一幕——她跪在烈日下,滿頭是血,搖搖欲墜,拚命強撐。
「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比得上性命重要?你如果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在你一個人去揍人的時候,在你咬牙跪著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別人?」
手底下的肩膀弱小而削瘦,好像力氣再大一點,就能一把捏得粉碎。他真想捏碎她!眸子里迸出一點灼熱,他咬牙道,「在你心中,是不是誰也比不上一行大師重要?!為了他,你命也可以豁出去,死也不怕,誰也不想!」
梁令瓚獃獃地看著他,半明半暗的光線里,她好像瞧見了他眼角一點晶瑩的光。
然而不等她看得真切些,他猛然鬆開她,摔門而去。
梁令瓚愣在床上,半天才反應過來——喂,該發火的那個人是她吧?!
她千辛萬苦進的集賢院,就這麼被趕出來了!
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
可是,他的力道彷彿還殘餘在她的肩頭,他憤怒的樣子彷彿還在眼前,它們頑強地盤踞在她的腦海,把原本就已經夠疼的腦袋擠得亂七八糟。
糟心!
她憤憤地躺下,被子拉過頭頂,動作略快了些,一陣劇烈的頭暈,更糟心了。
門上吱呀一聲響,有人走進來,梁令瓚強忍著不適,豁地掀開被子,咬牙道:「姓陳的,有本事你就——」
聲音戛然而止,捧香拿布巾墊著托起葯碗,嘆了口氣:「你也真是的,人家好心好意救你回來,你倒一肚子火,難怪人家生氣。」
「他還生氣——」梁令瓚才說一句,就捂著腦袋,以免自己暈過去——被氣暈!「就因為他,我被師父趕出集賢院了!」
說到最後一個字,聲音裡帶上了一絲哭腔。
「在不在集賢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陳公子把你活著帶回來了。饒是生氣,出門還喊我來給你喂葯。對你能到這個份上,算是夠朋友了。」捧香說著,試了試藥溫,「好了,起來,喝酒。」
梁令瓚一團惱怒沒地兒撒,被子一蓋:「不喝!」
捧香嘆了口氣,「我沒用,喂不了,那隻能回去告訴婆婆和爹爹,讓他們來餵了。」說著便要起身,梁令瓚掀了被子,恨恨:「回來!」
葯又燙又苦,喝下去整個人都變成苦的了。
************************
傷勢看著挺嚇人,但還好沒傷到要害,將養了幾日,梁令瓚就能下床了。
期間閔學錄和源重葉每到晚間都來探望,宋其明放旬假也過來,看她把腦袋包得像只粽子,嚇一跳,立刻表示等她好了,帶她去天上居壓壓驚。
這個建議立刻得到了源重葉的熱烈附和。事實上,這建議根本就和源重葉的一模一樣。梁令瓚在心中默默替宋璟大人點了根蠟。
不過源重葉轉即問:「呃……話先說明白,那個小瑛子,你可不準再帶了。」
話說會考之後,梁令瓚三天靜室期滿,幾個人為了慶祝她榮升率性堂前三,準備去天上居歡宴達旦。正出門的時候遇上小潘子和小瑛子。原來太子也聽說了前三中有梁令瓚,特意備了一副文房當賀禮,要兩人趁著天剛亮人少,悄悄送來。
梁令瓚道過謝,因想起當初答應帶小瑛子出宮玩的,便問兩人要不要一起來,小瑛子眼中閃過喜悅光彩,問:「可以嗎?」
「當然啊!」梁令瓚再自然不過地答道,然後就見陳玄景臉色有幾分僵硬,源重葉的表情更像是大白天見了鬼。梁令瓚奇怪,要陳玄景露出這般表情可不容易,源重葉更是向來好熱鬧的,她不由問:「怎麼了?」
小瑛子長施一禮:「還請二位公子多多包涵。」
這一禮下來,陳玄景躬身還禮,源重葉腿腳一軟,直接跪下來了,被宋其明笑話了半天。
後來直到天上居,源重葉的臉色都一直怪怪的,即使是美人在旁,也不能叫他開懷。他一懷接一懷地喝著酒,不到一個時辰就把自己灌醉,眼一閉,睡死過去之前,喃喃道:「不是我乾的,跟我沒關係……」
陳玄景那天倒不像梁令瓚頭一回來天上居時那般難侍候,但不知怎地,梁令瓚總覺得他看向她和宋其明的眼光,很像在看兩頭蠢驢……
這會兒源重葉這樣問起,梁令瓚忽然覺得有點奇怪:「源兄,你不喜歡小瑛子嗎?」
源重葉解釋:「你想想,如果你不是男人,你待在天上居那樣的地方,難道不會難過嗎?」
梁令瓚道:「不會啊。」
「你會發現自己不是男人啊!」
「那又怎麼樣?」她不是男人也一樣可以玩得很開心啊。
「笨蛋!」源重葉耐性耗盡,「帶兩個小太監去青樓,會讓他們很難受啊!」
梁令瓚仔細回憶一下當天的情況:「沒有吧?他們那天玩得很開心呢。」尤其是小瑛子,他第一次來到宮外的花花世界,每一樣東西都好奇,每一件事情都覺得有趣,後來還去西市吃了麻家胡餅,又帶了兩瓶三勒漿回去。
「總之!我死也不會和他一起去青樓的!反正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你自己選!」源重葉吼道。
梁令瓚嘆了口氣,選了小瑛子。
原因很簡單,源重葉可以自己去玩,並且有一萬一千種玩法,但如果她不帶著,小瑛子什麼也不會。
源重葉臨走之前發誓要和梁令瓚絕交。
但梁令瓚也沒去找小瑛子,一來傷勢沒有痊癒,腦袋包得像個粽子,實在難以見人;二來,她也沒有心情玩。
一切彷彿回到了原地,她又變成那個被師父扔下的小孩。
她想爬上屋頂看星星,她想離天空近一些。她心裡有空落落的一塊,不知道該用什麼東西填滿。
陳玄景一直沒回來。
有時候一陣風吹過,樹影搖動一下,或是帘子晃了一下,她都以為他回來了,但是他沒有。
回頭處,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