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另一處,勝業坊,陳宅。
「咸宜公主到了適嫁的年紀,陛下正打算為她挑選夫婿。這消息已經放出來大半個月,宮裡卻連茶會都沒有舉行過一次,惠妃也沒有宣召任何家中有適齡男子的命婦入宮……」
在家中時,陳玄禮卸了甲胄,只穿單衣,袖子挽起,露出精瘦而結實的胳膊。剛剛練完一路刀法,他的額發微濕。下人捧上絲帕,他接過來,卻沒有用來擦汗,而是細細擦拭刀身,「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不知道。」陳玄景眉目端凝,將煮好的茶托到他面前。
陳玄禮接過茶,凝望他的眼睛:「陛下和惠妃,在等你上門求娶。」
「我不會。」陳玄景的聲音與眉眼一樣平靜,「大哥,我最後再說一遍,我不會娶咸宜公主。」
「玄景,陛下與惠妃屬意你尚咸宜公主,在朝野上下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再尚一位公主,我陳家便是烈火烹油,蒸蒸日上,你也娶到了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何樂而不為?」
陳玄景油鹽不進,水火不侵:「不娶就是不娶。我已心有所屬,不會再娶任何人。」
陳玄禮皺眉,忍著氣,問道:「誰家的姑娘?」
陳玄景握杯的手緊了緊,垂下眼睛:「對方尚無意於我,我也不便告訴大哥,免得毀人清譽。」
「你不敢說,必然是因為那姑娘的家世地位沒有一樣能配得上你,對不對?!」
「我喜歡一個人,從不是因為她的家世地位。」
「果然如此!」陳玄禮一聲長嘆,「玄景啊玄景,像我們這樣的人家,是沒有什麼喜歡不喜歡可言的。你既享用了家族給你的的榮華富貴,就必須要為它付出代價。為了陳家,沒有什麼是不能放棄的——」
「——就像你放棄春水如意一樣?」陳玄景截住了他的話頭,「大哥,你位極人臣,名滿天下,聖眷盛濃,可是你快樂嗎?春水如意來了長安,為什麼你不敢去找她?你甚至不敢趕她走,你不敢面對她,你害怕她……」
陳玄禮怔了一下,然而只有一瞬間,彷彿是從堅硬的外殼裡無意中露出一絲柔軟的縫隙。然而很快,這絲縫隙彷彿刺傷了他,他驀然暴怒:「住口!」
茶碗連湯帶水向著陳玄景砸過來,陳玄景沒有避讓,任茶水在自己身上炸開了花,淋淋漓漓半身都是。
「你不快樂。」陳玄景的臉上露出了同情之色,「從前我覺得二哥為了一個人什麼都不顧,實在是叛道離經,不可原諒。但當我遇到了那樣一個人之後,才明白了他的選擇。大哥,我心意已決,不會再走和你同樣的路。」
他說著,起身便要離開。
「站住。」陳玄禮壓下劇烈的喘息,在後道,「你若不娶咸宜,梁令瓚便永遠休想得到他的七品官身。」
陳玄景猛然回身,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哥!」
「我早說過,你繼續留他在身邊,早晚會釀成大禍。現在你知道禍從何來了吧?」陳玄禮盯著他,「你一旦有了軟肋,便有了破綻,敵人便有隙可乘。」
陳玄景仍不住抬高了聲音:「可你不是我的敵人!」
陳玄禮的目光絲毫沒有退讓:「若你執意站在陳家對面,我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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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的,自家親兄弟,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要動手?」陳家後院上房,陳老夫人一臉心疼,「快,快去換衣裳,天熱,衣裳單薄,茶湯又熱,沒燙壞吧?」
老夫人身邊的房嬤嬤已經領著人在服侍陳玄景了,解腰帶的解腰帶,捧荷包的捧荷包,換衣衫的換衣衫。片刻後,再從屏風後出來時,陳玄景重新變得齊齊整整,光鮮照人。老夫人瞧著,一臉愛意,「說,你哥哥怎麼砸你了?說出來,祖母替你出氣。」
陳玄景道:「我有一位同窗,想謀一份官身,托到我這裡,我因此想求大哥幫忙,結果大哥便發火了。」
「哦?不是因為大哥要你娶咸宜,你不願娶嗎?」
陳玄景頓了頓,起身繞到老夫人身後,替老夫人捏起了肩:「……老太太真真是明察秋毫,什麼事都瞞不過。」
老夫人一臉笑眯眯:「那你到是說說,你喜歡上的姑娘是哪家的呀?」
「老太太您在大哥屋子到底安了多少個眼線?」
「哼,我嫁到陳家幾十年了,這宅子就是我的窩。蜘蛛還得守著自己一張網呢,我難道還守不住一個窩?我告訴你吧,我不用什麼眼線,這宅子里全是我的人!」說著,拍了拍陳玄景的手,「你自己最好老實交代,莫要等我去查。我告訴你,這宅子是我的小窩,長安城是我的大窩,只要是窩裡的事,我什麼都清楚。」
「是。老太太您千眼千手,是觀世音化身。」
老夫人笑了:「別以為拍幾句馬屁就哄住我了,快說,哪家的姑娘?我見過沒有?」
「您什麼都知道,難道沒聽見我是怎麼跟大哥說的?」
「會有女人看不上我小孫子?那都是扯謊,我才不信呢!」
「是真的。」陳玄景聲音里有一絲黯然,「我在她心中,不知道要排到什麼位置去……」
老夫人端詳他半晌:「竟是真的?世上還有這般瞎眼的人?」
「祖母您別說笑,我是真有事想求您,這朋友剛剛因為我的緣故丟了差事,於情於理我都該幫他要回來……」
老夫人卻沉吟:「挑丈夫連你都看不上,這樣的姑娘,要麼是眼高於頂,想往宮裡去,要麼有眼不識泰山,是個傻的。要來何用?至於咸宜……那孩子雖被她母親慣得很不成樣子,不過勝在對你一片痴心,將來對你應該是千依萬順的。再者眼看東宮要易主,自然是她兄弟奪位,娶了她,再保陳家五十年榮華富貴不在話下,你在仕途上也能平步青雲……」
「祖母,我不娶。」陳玄景低聲道。
老夫人看著他長大,自然聽得懂他這一聲里的抗拒與堅持,連忙道:「好好好,咱們不說這個,說說你朋友的事,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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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令瓚迎風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喃喃道:「這是誰在想我?」
捧香道:「自然是婆婆和爹爹,半年之期快到了,他們要來接咱們了。」
梁令瓚只覺得頭更疼了。
正好吳管家這時候過來,道:「公子,門上有兩位客人求見……」
梁令瓚一聽,差點嚇得半死,不會吧?來得這麼快?!
不過她很快想起,爹爹就算來長安,也不可能找到這裡來啊!
果然,吳管家接著道:「一個客人說姓潘。據小的猜度,看起來像是從宮裡來的。」
「小潘子!」
而另一位,自然是小瑛子了。
梁令瓚迎出來,捧香不放心,在旁邊扶著她,她又包著個巨大的腦袋。小瑛子和小潘子一見之下,都吃了一驚,小瑛子更是心疼得眼圈兒都紅了:「我只聽說你在集賢院挨了罰,卻被想到被罰得如此之重,一行大師怎麼會……」
梁令瓚忙道:「不關大師的事,是我跟人家打架打的。」
「早知道就給你帶些葯出來了……」
「沒事沒事,我好得差不多了。」梁令瓚說著,拉起兩人就走,一面讓吳管家備馬車去天上居,小瑛子道:「我們出來不是為了去天上居的……」
「我知道,你們自然是來看我,可我們都去,你們既能看我,又能去玩,多好!」
「包成這樣你怎麼去天上居啊,」捧香對她簡直哭笑不得,替她摘了紗布,只裹了小小一圈,再戴上襆頭,便看不大出來了。
梁令瓚忽然想起來,當初陳玄景被她砸傷後,也是這樣做的。
心裡驟里地疼了一下。好像是不提防,一腳踏空一般。
她用力吸氣,努力把這點疼擠出去,攛掇著捧香也去。捧香臉都羞紅了,連連搖頭說不要。到底奈何不了梁令瓚,且對青樓多少有一絲好奇,最後被拉著換上了男裝,上了馬車。
梁畫師在天上居已經是極上等的恩客,被安排了最好的屋子,最紅的姑娘,最新的歌舞,小潘子和捧香兩個人看得目不睱接,小瑛子卻沒有要姑娘陪,一心問起當時集賢院的詳情。
梁令瓚越說越發現小瑛子所知不少,比如她揍的那幾個人,她有些還叫不上名字,小瑛子卻清楚得很,問她與其說是了解詳情,倒不如說是驗證他所了解到的情形是否有誤。她越說越愁,丟開漉梨漿,開始喝酒。
小瑛子沉吟了半晌,問她:「你還想回去嗎?」
梁令瓚苦笑:「這還用問嗎?」
「若是我有法子讓你回去,但所有人都會冷淡你,疏遠你,甚至針對你,你怕不怕?」
「怕什麼啊!」冷淡、疏遠、針對……她見識得還少嗎?!她一把抓住小瑛子的手,幾乎是狂喜,「你當真有法子?!」
她的掌心暖暖的,真像母親的手。
小瑛子一時恍神,「我……還沒想好……」
梁令瓚頓時懂了:「是不是很難辦?難辦就罷了。」他小小年紀,在宮裡只怕自顧都不暇。
「不,不難辦。只是我不知道,這是幫你,還是害你……」
「你傻啊小瑛子,只要能回集賢院,我做什麼都願意!別說只是有人看不懂我,就是有人要我腦袋,我也肯的!」
小瑛子從來沒看到過這樣堅定的信念,這樣強烈的嚮往。他在朝堂上聽過無數次「百折不撓」、「萬死不辭」,說話的人慷慨激昂,言語卻空洞無比,是到了梁令瓚面前,他才懂了這兩個詞。
「好。」他道,「我幫你。」
他向旁邊伸出了手:「小潘子。」
小潘子被身邊的熱鬧迷了眼,並未像往日那樣言到身隨,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連忙從懷裡掏出一隻信封,上面蓋著硃砂印,梁令瓚仔細一瞧,好像是「東宮率府」四字。
她正想撕開來瞧瞧裡面是什麼,小瑛子按住她的手,「別拆……」
話沒說完,就聽窗外一陣喧嘩,連樂歌之聲都壓不住,有丫環出去了一圈回來,笑道:「這可真是稀奇,有人被蓋了麻袋,就在坊里被揍了一頓!」
這和梁令瓚的某一個創意不謀而合,她不由問:「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