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個稀奇,是南宮祭酒家的公子!好端端地,也不知道得罪了誰,這一下,滿長安都要看他的笑話了。」
「南宮季友,不就是砸了梁公子的那個?」小潘子先是訝然,繼而驚喜,「我還說怎麼就他沒事,原來在這裡等著他呢!」
梁令瓚聽這話不大對勁:「怎麼?其他人有什麼事嗎?」
「梁公子你還不知道嗎?那天跟你動手那幾個,我家主子原說要尋尋他們的晦氣。結果他們一個個烏雲罩頂,不是在宮內犯事,就是在宮外被人尋仇,哪怕是走在路上,好端端也能跌上一跤!」
梁令瓚不由眨眨眼:「老天爺原來是這麼明察秋毫、賞罰分明的嗎?」
小潘子道:「老天爺真要有眼,我家主子也不至於淪落到如今的境地。這是有人在替你出氣啊梁公子!」
替她出氣?梁令瓚撐著腦袋尋思,誰呢?是陳玄景嗎?只有他知道她想給南宮季友套麻袋,也只有他,無論遇上什麼事總是站在她這邊……可他不是生她的氣了嗎?
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名堂,她有點苦惱地撈起酒杯,正要喝,手上一空,有人奪走了她的杯子。
陳玄景就站在她的面前,手裡捏著她的酒杯,眼底深處的情緒晦暗不明。
咦?!什麼時候來的?
梁令瓚有一種衝動——想去摸一摸這人是不是真的。
或者根本就是她喝多了,眼花了?
陳玄景放下杯子,向小瑛子施了一禮,然後繞過几案,伸手攬住梁令瓚的肩頭,下一瞬,梁令瓚眼前天旋地轉,忙不迭抱住他的脖子,已經被他打橫抱起來了。
「失禮了。」陳玄景向小瑛子一點頭,「告辭。」
他不是還在生氣嗎?來找她幹什麼?等等,她的氣也沒有生完啊,怎麼能就這樣被帶走?那天在宮裡,他也是這樣把她抱走的吧?梁令瓚想想就來氣:「喂——」
「閉嘴。」陳玄景冷冷道,「一喝醉就會胡說八道的人,居然敢在這裡灌酒?嫌命長嗎?」
「我……我我既然是胡說八道,就不會有人信啊。」梁令瓚強詞奪理,「你快放我下來,兩個大男人抱成這樣像什麼樣子?」
陳玄景看著她,這一刻徹底明白了為什麼他一直都沒看出她真身的原因:
——這貨是完完全全發自內心地當自己是男人。
他沒好氣地把她扔上馬車——說是扔,實際仍顧及她頭上的傷,手托著她的腦袋,留了份力。梁令瓚卻以為他來真的,為免自己真被摔散架,猛然用力抱緊了他的脖頸。
陳玄景猝不及防,跌在她的身上。
肩對著肩,腰對著腰,腿對著腿。
更要命的是——
臉對著臉。
唇對著唇。
四目相對,息息相聞。
剎那間,梁令瓚心跳如雷。沖向心臟的血液變成了洪荒巨流,心臟快要鼓裂,耳邊嗡嗡響。
就在這個時候,馬車外,傳來齊刷刷的吸氣聲。
梁令瓚猛然推開陳玄景,坐起來。
源重葉站在車外,袖子擄到手肘,衣擺扎在腰間,三五個金吾衛跟在他的身後,和他差不多打扮,看樣子像是剛和誰動過手。
源重葉算是反應快的,一口氣沒抽完,立刻回身趕人:「走走走,都走,剛才什麼也沒看見!」然後再回過頭來,看著陳玄景,一臉痛心疾首:「玄景,你怎麼能做這種事?!」
陳玄景沒說話。他現在不想說話。一個字也不想。
唇上還沾著她的氣息,她的溫度,她的柔軟……嘴唇這種東西原來有這樣奇妙的作用,他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剋制住自己不再撲上去重溫。
「誤、誤會!完全誤會!陳兄是不小心摔在我身上的!」梁令瓚連忙解釋,再看源重葉的模樣,驀地明白了,「揍南宮季友的人是你?!」
「唔。」源重葉胡亂點頭,內心受到的衝擊太大,瞧著他們,將信將疑,「回家是吧?我也回。」腿一邁就上了車,強行擠到中間,隔開兩人。
梁令瓚攬著源重葉的肩:「嘿嘿,謝啦兄弟……」
話沒說完,手就被拍開。
不是源重葉,而是陳玄景。
他靠著車壁坐著,臉陷在一陰影里,看不出臉上的神情。
視線一碰到他,梁令瓚又一次覺得心臟要給沖爆了。
她開解自己:首先,這完全是個意外;其次,她在天上居看過好幾個恩客親美人的嘴,說明親嘴這個事情不什麼見不得人的;再者,嘴唇也不過是身體的一部分,碰一碰並不會少一塊肉,沒什麼好稀奇的。
可心不吃這一套。心裏面鼓鼓脹脹,本來塞著的一肚子氣,全給這奇怪的感覺擠沒了。
啊,可惡,明明打算跟他大吵一架,好好把賬算清楚的!
源重葉坐在中間,一臉的大義凜然。但心裡卻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
——這兩人雖然被他隔開了,他們碰不到對方,連看也沒有看對方,可他卻覺得,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從兩人的髮絲衣擺生長出來,宛哪春藤抽枝,向著對方糾纏過去,在他的周圍織成一道看不見的、密密麻麻的網。
情況好像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嚴重一些。
他憂思了一路,回到梁宅,在梁令瓚回房前叫住她:「小瓚。」
梁令瓚回頭,眸子清亮,神情坦蕩。
源重葉猶豫半晌,還是開不了口。
陳玄景在這時道:「梁令瓚,明天早起。」
「幹什麼?」
「有事。」
「什麼事?」
「起來就知道了。」陳玄景說著,轉身回房,進門前,交代一句,「收拾得齊整些。」然後「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奇奇怪怪。」梁令瓚做出評論,然後也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源重葉夾在兩扇門中間,心裏面想,算了,這兩人好的時候蜜裡調油,翻臉的時候又像是天生的冤家對頭,也許馬車上那一幕真的是巧合,他想太多了。
他伸了個懶腰,決定好好去睡一覺,明天一早再跟陳玄景好好彙報蓋麻袋揍人的詳情。
他看不到,在面對面的兩扇門內,陳玄景與梁令瓚背靠在門上,不約而同,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唇。
然後,陳玄景的嘴角慢慢勾起來,笑了。
梁令瓚卻皺著眉。
她發現不管怎麼開解自己,嘴唇這個東西從此以後好像就有點不一樣了。
它一直以來負責說話和吃飯,本本份份,安安靜靜,乖乖巧巧。今天破天荒突然幹了另一件事,具備了另一項本領,好像就變得了不起了,不停地向她提醒著它的存在。
她沿著門板坐下去,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臉。
************************
第二天去陳家的時候,其實不算早了,太陽已經高高升起,知了已開始嚷熱。
梁令瓚原本就是夜貓,加之又鬧了一晚上失眠,天亮才睡著,沒一會兒陳玄景就來敲門了。
陳玄景倒是神清氣爽,氣色好得不得了,讓她一看就忍不住有氣,正要哐當關上門,陳玄景道:「你還想不想重回集賢院?」
這是她的死穴。她立刻梳洗,換好了衣裳,火速出門。
馬車上,陳玄景道:「過來。」
她腦袋已經習慣性低過去一半,才猛然頓住,貼在屬於自己的一邊壁角:「干、幹嘛?」
陳玄景的聲音里有絲笑意:「你說幹嘛?」
「我、我自己會整。」梁令瓚說著,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襆頭。
「左邊歪了。」
梁令瓚把襆頭往右轉了轉。
「右邊歪了。」
梁令瓚又把襆頭往左轉了轉,還沒轉好,陳玄景忽然欺近,手扶住了她的襆頭。
她全身僵直,背脊貼著車壁,一動也不敢動,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陳玄景慢條斯理地端正她的襆頭,也不知道她的襆頭是有多歪,半天也沒整理好。
他的袖子輕輕碰到她的衣裳,衣料摩娑,是輕微的沙沙聲,她又聽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她努力控制著呼吸,但好像越控制越急促,最後差點快要把自己憋死。
「好、好了嗎?」她忍不住問。
「還沒有。」陳玄景開口,聲音里有濃濃的笑意,梁令瓚訝然抬頭,才發現他的笑容燦爛到極點,簡直勝過夏日的陽光。
「你、你你——」
一句「你耍我」還在喉嚨里,就被陳玄景一句話給堵住,「自從上了馬車,你每一句話都在口吃。這是為什麼?」
「我、我打小就口吃……」
「不,你只有緊張的時候會口吃。」陳玄景好整以暇,手指輕輕划過她的臉頰,托起她的下巴,聲音輕得像蠱惑,「你緊張什麼?」
「我我我我不緊張!」
再也沒有哪一句有這麼色厲內茬了。她緊張,緊張得要死,因為一上馬車,昨晚那一幕就清晰地回到了眼前。
陳玄景仰天大笑,鬆開了她。
梁令瓚很少看他笑得這樣肆意,這樣歡暢,忍不住呆了呆。他抬起手指輕輕彈了彈她的腦門:「梁令瓚,你跟宋其明在一起,可會這樣緊張?跟源重葉在一起,可會這樣緊張?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麼?」
梁令瓚捂著腦門,開始思索這個千古難題。
然而直到進了陳家大門,這個難題也還沒有解開。
事實上,它將困擾梁令瓚很長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