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每當聽人說起「深宅大院」四個字,梁令宅就會想起陳家。
從大門走到二門,就花了一炷香功夫。
大長公主,也就是陳老夫人,她的正房大屋就在這深深庭院的最深處。
陳老夫人和梁婆婆差不多年歲,因為養尊處優,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五十許。笑起來卻和婆婆一樣慈祥,拉著梁令瓚的手,問她喜歡吃什麼,喜歡玩什麼,多大了,說個不休。
梁令瓚從小跟著婆婆,對於老人家有股天然的親近感,一五一十有問必答。陳老夫人聽說她才十九歲,便點點頭道:「還小,個頭還能長呢,現在還像個孩子,再過兩年就像個男子漢了。」
說到個頭,梁令瓚心中一痛,臉上一紅。
陳老夫人體貼地把她的臉紅視為羞赧,告訴她無數個本朝名人二十歲前都不高、二十後蹭蹭長高的事例,又吩咐下去好好治辦宴席,在席上不停勸梁令瓚多吃。
梁令瓚哪裡要別人勸?何況每一道都是山珍海味,吃了一個橫掃千軍,陳老夫人笑眯眯:「好,好,好,飯量好,將來一定可以長得高。」
飯後,陳老夫人要午睡,梁令瓚告辭而去,陳玄景將她送上馬車,她忍了忍沒忍住:「你不是說,我跟你出門,就能回集賢院嗎?」
陳玄景笑:「放心,事情已經辦妥了。」
「哈?」梁令瓚臨去時臉上猶掛著一頭的霧水,陳玄景目送馬車遠去,才回來找老夫人,問:「老太太可還滿意?」
陳老夫人歪在榻上,點點頭:「嗯,雖稚嫩了些,但心地純良,是個好孩子。若是真像你所說的那般擅長天文,倒是根好苗子,值得栽培。」
陳玄景大喜:「老太太最英明不過。」
官場慣例,前者為後者求得了官身,後者便視同前者門生。大長公主出面,梁令瓚將來便是陳家的門生。
也是因為事關陳家,陳老夫人一定要親自見梁令瓚一面。
「其實我從不懷疑你的眼光,我想見他一面,只是想知道他是哪點好,值得你這樣為他上心。」老夫人說著,感慨地拍了拍陳玄景的手,「你這孩子自幼性子清冷,可是今天這頓飯,他是從頭吃到尾,你卻是從頭看到尾,臉上的笑一直沒有斷過,可見他是真得你的心。」
陳玄景低聲道:「在認得她之前,孫兒確實從來沒有這樣快活過。」
陳老夫笑道:「那這個忙,我幫定了。」
以祖母的效率,估計兩三天事情就能辦成了。陳玄景這樣想著,回了集賢院。
他身前的桌案空著,筆懸在架上,硯台卧在案上,靜等主人歸來。
從前那些個晨昏,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她坐在席上,奮筆疾書。青綠官袍束在腰帶里,坐姿不算端正,腦袋總是半歪。有時也想提醒她,但這念頭太微弱了,腦海全被這個身影佔滿。
端不端正又如何,歪不歪又如何?她是梁令瓚,她就在他跟前,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便已,足夠了。
這些日子,雖然也恨她惱她,但每每抬頭,不見她的身影,總覺得空下去一塊。
好在,她很快便可以回來了。
想到此,陳玄景微微含笑。
「哈,陳兄,我回來啦!」
他的耳邊彷彿已經可以聽到她興奮的聲音。
但是等等,一角青綠官服闖入他的視野,他愕然抬頭,就見梁令瓚站在他的面前,笑得眉眼彎彎,像往常一樣,沒骨頭似的順勢往他的桌案上一趴:「哇,你真是神機妙算!我跟你回了趟家,回來的時候,捧香就把小瑛子給我的信帶給我了!你猜怎麼著?我現在是東宮率府兵曹參軍啦!正七品官身!」
那隻硃砂封緘的信封里,裝的是太子的親筆薦書,蓋的是東宮寶璽,舉薦正七品東宮率府兵曹參軍梁令瓚入集賢院。
梁令瓚帶著它找到郭公公,郭公公利落地給她重開了文書。她開心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一路強忍,才沒有仰天歡呼。
陳玄景吃驚:「你……用了東宮的薦書?取了東宮的官身?」
「哈哈哈,你是不是也嚇了一跳?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是想著死馬當活馬醫,才拿著它入宮一試的!」
陳玄景恨不得將她的腦袋擰下來:「我告訴過你多少遍,離東宮遠一些,遠一些!你竟全沒往心裡去!用了東宮的薦書,你就是東宮的人了,你可知道,將來你在官場上就是舉步維艱!你——」
——你為什麼不能等我一下?!
這句話就要衝出口,他生生止住。
他太貪婪了。
他想將官身送到她的手裡,親口告訴她,她可以重回集賢院。他想新手製造她燦爛的笑容,點亮她眸中的神采,所以他什麼也沒說。
「我知道。但是不要緊,只要能回來,怎麼樣我都願意。」梁令瓚認真地道,「太子他幫了我大忙,將來要是能為他做點什麼,我絕無二話。」
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
如果她是背信棄義的小人,肯過河拆橋,還能扭轉局面,可她不是。她就是這樣的蠢貨,認定的事情絕不回頭。
陳玄景真想將這人揉碎了捏爛了請女媧重新再造,可最終也只能是無奈地在她腦門彈了一指甲,「你啊你,可知道這會是多大的麻煩……」
梁令瓚不知道。梁令瓚只知道,她重回集賢院,重新回到了師父身邊。這就是最重要的。
她揉了揉腦門,雖然無話,卻還是趴在陳玄桌的案上沒有回身,陳玄景看她一眼:「還有什麼事?」
「那個……」梁令瓚有點支吾,「對不起。」
陳玄景已經做好準備再接受一個噩耗,不料從她嘴裡冒出來的卻是這個,不由一愣。
「其實我明白,你那日帶我走,是為我好,我……我就是心裡又難過又生氣,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就把氣撒你頭上了……」梁令瓚越說聲音越低。
「哦,現在你不難過也不生氣了,所以就想起自己的不是了?」陳玄景聲音淡淡的,但眼睛出賣了他,淺淺的笑意在眼睛裡涌動,眸子溫潤極了,「口說無憑,要賠禮道歉,總得有點誠意。」
梁令瓚一下子看懂了,笑嘻嘻:「那你說,要什麼?」
陳玄景想了想:「荷花都開了吧?」
「好勒,我晚上就做荷花糕!」
看著她盈盈的笑臉,陳玄景忍不住道:「梁令瓚,你可知道你為什麼會沖我發脾氣?」
梁令瓚頓時有些慚愧:「我下次再也不這樣了……」
「不,再有下次、下下次,也無妨。」笑意再也止不住的擴散,陳玄意柔聲道,「因為人們最常發脾氣的那個人,往往是最親近的人。」
「……」梁令瓚深深思索一下,發現果然如此,她對源重葉絕不會如此發脾氣,對宋其明會發脾氣但也有所克制,只有對陳玄景,那一瞬情緒是全無保留的。
她恍然大悟,重重在他肩上一拍:「原來我最好的朋友是你!」
陳玄景:「……」
梁令瓚喜滋滋轉過身去,陳玄景對著她的背影,提筆在空氣中描了兩個字:
——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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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令瓚這回不再輕忽冒進,她已經知道吵架和打架是沒有用的,只有找出失竊的原因,才能洗去師父的污名。
她和大相元太約在後殿相見。
這裡是去年梁令瓚和小瑛子相遇的地方,據說是從郭公公來了之後,太子便很少來集賢院了,這後殿於是徹底冷清下來,非常適合密談。
「你們點過資料之後,就放進了柜子?」梁令瓚問。
「嗯嗯,」大相答,「還上了鎖。」
「鑰匙在誰手裡?」
大相從衣領里拉出一根細麻繩,繩子上拴著鑰匙。
「沒離過身?」
大相道:「洗澡都戴著!」
也就是說,頭一天完整的資料收進柜子,鎖好之後,到第二天開柜子,鑰匙都在大相手上,沒有第二個人碰過。
「別人有沒有鑰匙?」
「沒有。」元太道,「郭公公再三交代的,這鑰匙就一把,要我們千萬別弄丟了。」
「這還真是奇了……」梁令瓚皺著眉毛,摸著下巴,「難道世上真有什麼奇怪的東西不成?」
元太的身子一抖:「其、其實我和大相趁師父不在,偷偷做過一場法事……」
「然後呢?」
「沒有用呀,第二天還是接著丟!我想著,可能這、這個東西著實是太厲害了,也許要師父親自出馬才行。」
大相敲了他一記腦袋:「你什麼見師父做過法事?」
三個人蹲在地上發愁,忽然,門上輕輕叩響,不緊不慢三下。
大相元太頓時一驚,梁令瓚道:「別怕,是陳玄景。」她聽得出他的叩門聲。
果然是陳玄景,他見梁令瓚離開位置大半日,便尋了過來。大相元太對他那日仗義出手抱走梁令瓚的事甚為感激,這會兒見了他都精神一振,問陳玄景有沒有什麼法子。
陳玄景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資料無端失竊,如此異樣,為什麼一行大師卻不聞不問,任其發生?」
元太道:「陳公子,你不知道我師父。我師父六根清凈,什麼事都不會放在心上的,別說丟了幾份資料,便是集賢院被人一把火燒了,我師父眼睛也不會眨一下。」
陳玄景道:「若是沒有隱情,我們追查下去便無妨了。」
梁令瓚一聽他說出「我們」兩個字,就知道這事有望了,一臉期待地看著他:「怎麼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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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陳大人」和「梁大人」離開集賢院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差點被宵禁攔在了路上。
「梁大人」因為前些天受了傷,是由「陳大人」半扶半抱帶出宮的。守門的金吾衛隱約覺得兩位大人的身形好像和平時略有不同,但一來暮色漸濃,二來「陳大人」一疊聲地嚷著要快點送「梁大人」回去敷藥,便沒有多問。
大相和元太原本打算出演這兩位大人,奈何兩個人一般的高高胖胖,實在不能蒙渾過關,便讓源重葉假扮成陳玄景,再找了個小內侍扮成梁令瓚,出了宮門。
真正的陳玄景與梁令瓚則成了巡邏的金吾衛和打掃的小內侍,悄悄溜進了集賢院。
晚上的集賢院空無一人,兩人躲在一行大師的書案下,靜待那莫測的奇怪「東西」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