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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一章 內賊

所屬書籍: 可摘星

夜色靜謐,金吾衛巡邏時整齊的腳步聲每隔一陣便會由遠及近傳來,然後又走遠。時間相當規律,大約兩炷香一次。

「守衛這麼嚴密,什麼樣的人能進得來?飛檐走壁的高手?」梁令瓚脖子上掛上一串佛珠,那是元太強行給她戴上的,以免她和某些不幹凈的東西正面衝撞,發生危險。四下里太安靜,她不由壓低了一點嗓音,「陳兄,你說這世上真有鬼神嗎?」

「有。」陳玄景聲音清朗,「就在人心中。」

「就是信則有,不信則無咯?」

「不,是人心之善與惡,遠勝於神與鬼。」

窗外有淡淡的星光,將他的臉照出模糊的輪廓,他的聲音輕而淡,彷彿一聲嘆息。

梁令瓚不是太明白,正想問問時,樓下忽然傳來響動。

這響動還不小。

開門聲、腳步聲、說話聲……不一而足,其間還有搬動桌椅的聲響,流水的聲響,整個集賢院頓時變得熱鬧起來。

梁令瓚訝然,這、這是鬧鬼了嗎?

不過很快,一個尖細的嗓音隱約傳來:「都給我仔細著些!那些文書莫要渾碰,留心硯台里的墨汁,可別灑了出來!」

是郭公公,正趁著諸位大人不在,領著小內侍做做洒掃。

兩人忘了還有這一茬,聽到腳步聲往樓上走,一團光暈從門縫裡灑進來。

只要內侍進來一抹桌子,就一定能看見他們倆。

梁令瓚著急四顧,陳玄景拉起她的手,鑽進了隔壁小間。

朦朧星光下,未完成的游儀靜靜靜佇立,將梁令瓚的目光深深吸引過去。她立刻注意到它缺了陽經雙環和天頂單環,以及玉衡望筒,隨後她在四周擱架上找到了它們,它們分別有好幾種大小與構造,一同躺在擱架上的還有游儀中的其它部件,整整齊齊,像一道未解的謎題,等待著有人找出最正確的方式為它們找到最合適的位置。

陳玄景拉著梁令瓚藏在擱架後,這是一行大師組裝游儀的地方。整個將作局供一行大師差譴,按照圖紙做出部件,大小與細節分毫不差,稍有損耗便有可能銜接不上,因此平時都是在一行大師親自領著大相與元太打理,很少有人進來,。

外間的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兩個小內侍進來,一個提著燈籠,一個拎著水桶,兩人肩頭都搭著抹布,將外間仔細打掃了一遍。

梁令瓚的心撲通撲通亂跳,擱架不能阻擋視線,也不能阻擋身形,只要他們舉著燈籠往裡一照,他們立刻便無所遁形。

但兩個小內侍一眼也沒有多看,打掃完了便往外退,走到門口的時候齊齊彎腰行禮:「公公。」

郭公公負著手踱了進來,「打掃好了?」

「是。」

「這可是一行大師的屋子,你們可得仔細打掃才行。」

「回公公,小的們無不盡心。」

郭公公點點頭:「行,你們做事小心,回頭自然有賞,但若是哪一外收拾得不幹凈,那是一定要挨板子的。去吧,把燈籠留給我,待我查驗查驗。」

兩個小內侍滿臉堆笑,一個道:「公公真是盡心盡責。」另一個道:「那是,要不然娘娘也不會特把公公派過來。」好一番恭維,才退了開去,下樓了。

郭公公辦事確實是以認真出名。別說是這三樓,便是樓下左右偏殿,在他的打理下,那也是窗明几淨,纖塵不染。此時郭公公伸出手,撫過桌面,看了看有無灰塵,再將案上的書冊理得更整齊一些。

梁令瓚只盼他早點檢查好,然後早點走開。然而郭公公偏偏無比細心,檢查完了書案,又來到了柜子前,連柜子上的鎖也不放過。

他彎腰在鎖前看了半晌。

然後從袖中掏出一物,仔細地插進了鎖孔。

燈籠的光芒映過去,在那東西上面投出一小片反射出來的亮光,梁令瓚看得清楚分明——那是一把黃銅鑰匙!

——「郭公公再三交代的,這鑰匙就一把,要我們千萬別弄丟了。」

元太的聲音還響在耳畔,柜子上的鎖卻已經發出喀噠一聲,開了。

梁令瓚的熱血直往上涌,腦子一熱,就要衝出去,被陳玄景死死按住。

外間,郭公公打開了柜子,再關上櫃門時,他手上已經多了幾份文書,折了折,塞進懷裡,然後重新鎖上櫃門。

梁令瓚死死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經都想在他出門前攔下他,可身體卻動彈不了,陳玄景緊緊地按住了她。到了這一刻她才知道兩人力氣的懸殊,她在他的禁錮里也動一下指頭的可能都沒有。

郭公公提著燈籠,隨手帶上了房門,施施然下樓,好一會兒,才領著打掃完畢的內侍們離開。

陳玄景這才鬆開了梁令瓚,梁令瓚衝到柜子前,郭公公辦事果然小心謹慎,這把鎖連歪斜的角度都和元太留下的一模一樣。

難怪,難怪,難怪能輕易穿過金吾衛的防守巡邏,難怪能透過這鎖得好好的柜子,難怪萬無一失的東西會失竊……一切想不通的地方都有了答案。

什麼不翼而飛,原來根本就是內賊!

「為什麼要攔著我?為什麼不把他拿下?!」梁令瓚的心頭像是被怒火炙烤,「人證物證俱在,為什麼要放他走?!」

陳玄景側耳細聽外面的動靜,頓了頓,道:「現在可以下去了。」

那傢伙完全可以把東西撕了、燒了,甚至吞了!罪證一旦毀滅,他們再下去還有什麼用?!梁令瓚氣得直想撓陳玄景一頓,陳玄景輕輕道:「論腦子,你還是差了點兒。」

他轉身下樓,梁令瓚只得跟上,他的腳步雖快,卻不失從容,走到集賢院門外,遠遠可以看見小內侍排成兩條長隊,跟著郭公公剛拐過一道彎。

他綴了上去,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在第二個分叉口的地方,郭公公一個人拎著燈籠走向了另一條甬道。

梁令瓚跟到了這裡,忽然明白過來。

「你這是引蛇出洞?」她壓低聲音問,「你懷疑他有同謀?」

「他若只是想使壞,偷完東西之後完全可以燒了,用不著藏起來。而且,他一個內侍,偷這些東西幹什麼用?這麼做有什麼好處?」

「莫不是武惠妃讓他這麼做的?」梁令瓚對那個高高在上的艷麗婦人心有餘悸。

「若是武惠妃主使,他現在應該回麗景殿復命了。可你看這路……」

他說到這裡頓住了。

梁令瓚也很快發現了,這是出宮的路。

再往前一點,就是那一座令梁令瓚記憶深刻的宮門了。

那個夏季的記憶瞬間在腦海復甦,這段路他們一起走過,後來他把燈籠交給她,然後將她背了起來……

記憶很遙遠,有點分不清是夢是真;記憶又很親近,彷彿昨天才發生。

這一瞬梁令瓚走神了。

郭公公掏出宮牌,守門的金吾衛驗過,放行。

梁令瓚走到門邊才回過神,連忙提醒自己不要想東想西,辦好眼下正事要緊。她跟著陳玄景如法炮製,一路跟著郭公公。

越跟梁令瓚越是疑惑,郭公公七拐八拐,路線卻越來越眼熟。

最終,郭公公叩開了一扇大門。進門後,大門轉即合上。

梁令瓚追上前,不敢相信地仰起頭,看著那扇大門的門楣上刻著三個熟悉的大字:國子監。

梁令瓚和陳玄景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底看到了同樣的震驚。

「怎麼辦?」

別的地方都好用宮牌混進去,獨獨國子監不行。他們兩個,一個是國子監里的天之驕子,一個是靜室里的常駐賓客,衛軍一開門就認得出他們,這身行頭根本矇混不過去。

他們也沒時間去換身衣裳重新來,國子監里門戶無重數,郭公公一旦進了某扇門,他們就很難再找到了。

梁令瓚心跳加速,手心緊張得出冷汗,在衣服上蹭了蹭,忽地,碰到了衣袍下一塊硬硬的東西。

她眼睛一亮,一把把那東西掏了出來。

是一塊溫潤無瑕的團龍玉佩。

陳玄景變色:「你怎麼還留著它?!」

當初事了之後,他把玉佩還給她,要她務必還回去。

「我原本是要還的,但小瑛子不收。」確切地說,小瑛子見她要還玉佩,臉上首先掠過的是一陣失落,然後是一縷哀傷:「……這是我第一次送別人禮物……唉,也罷,它給你惹麻煩了吧?」

此言一入耳,梁令瓚連忙拍胸脯道:「不麻煩不麻煩一點也不麻煩!多虧了它我才能參加太學會考,它幫了我大忙呢!」

小瑛子蒼白的臉上方露出一抹笑容:「若如此,可太好了。那,你收住它可好?只要不給別人瞧見,就不會有麻煩的。」

於是玉佩便給梁令瓚收了起來。梁令瓚入集賢院當官後,捧香沒日沒夜給梁令瓚做了好幾身體面衣裳,又給她配各種腰帶、襆頭、荷包、扳指、玉佩、扇墜,總之宮裡那些大人們有的,梁令瓚也務必要有,絕對不能讓梁令瓚丟面子。

捧香在宋家待過,眼光著實不壞,一看就看中這塊玉佩,覺得成色勝過旁的許多,因此便常常同衣裳一起抱過來放在梁令瓚床邊,給梁令瓚第二天穿。梁令瓚一來不願拂捧香好意,二來也很感念小瑛子待自己的情份,是以日常貼身帶著,不過都是系在衣裳底下,連陳玄景都沒瞧見過。

陳玄景皺眉:「這不是尋常物件,梁令瓚,不能用它——」

「不用就來不及了。」梁令瓚一咬牙,叩響國子監門環,在大門緩緩打開的那一刻,向他道,「我受過太子的恩,就已經是太子的人。這一點,又何必撇清,何必否認?」

開啟的大門內湧出燈籠的光芒,這光芒照在梁令瓚的臉上,彷彿給她鍍上了一層金漆。

陳玄景恨極了她這點固執,可又無比清晰地知道,這便是梁令瓚。這才是梁令瓚。

*********************

衛軍果然認出了兩人,對於兩人這一身打扮很是起疑,但在那塊玉佩面前,不管是什麼疑惑都吞了下去,衛軍恭敬地讓開。

梁令瓚急忙問:「之前有位公公,往哪裡去了?」

衛軍指了指方向:「由東邊那條路去了。」

東邊通往博士廳、繩衍廳和祭酒官署。

梁令瓚就要往那條路上沖,陳玄景一把拉住她,向衛軍道:「諸位趕快召集人手。那位公公盜竊宮中財物,贓物就在身上,我奉大哥之命前來緝拿。諸位若是能助一臂之力,在下必有重謝。」

守門衛軍之前的些許疑慮頓時消失無蹤,心想原來如此!大功在前,連忙召集附近人手,跟著兩人一路悄悄往前。

梁令瓚不知道這緊要關頭陳玄景為什麼要招人手,但現在她已經知道,陳玄景這樣做必然有他的道理,她一時不明白又何妨?反正到後面就明白了。只是怕追丟了郭公公,心中急得火燒火燎,好容易一拐彎,前方燈籠隱隱一閃,消失在一扇門後。

那是……祭酒官署。

梁令瓚再一次愣住。

怎麼會是祭酒官署?

南宮祭酒的官聲之佳,譽滿兩京。就拿上次的事來說,梁令瓚被趕出集賢院之後,一行大師沒有懲治南宮季友,南宮祭酒卻斥責南宮季友出手傷人,讓南宮季友在庭中跪夠了兩個時辰,還要在南宮季友頭上也來一花瓶,要讓南宮季友嘗嘗被砸得頭破血流是什麼滋味,眾人齊齊勸解求情,南宮祭酒才勉強按捺下怒火。

後來南宮季友在平康坊被揍了一頓,南宮祭酒也只是教訓南宮季友不該去平康坊那種地方,沒得惹事生非。

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和郭公公有關?怎麼可能和集賢院資料失竊之事有關?

「各位,封住前後門路窗戶,不得讓任何人出入。再來一隊人,隨我們入內。」陳玄景調兵布將,聲音冷靜清晰,「這賊子意圖栽贓南宮祭酒。」

南宮說清正廉明,克己奉公,在國子監上下深得人心。衛軍們頓時生出一股嚴懲賊子報效祭酒大人的熱血,迅速將官署團團圍住。

個中有幾個機靈的,還怕人手不夠,打著手勢將巡邏中的兄弟們招了過來。一時,官署前前後後被圍得水泄不通。

梁令瓚站在大門前,手按在門環上,一時不敢發力,手微微發顫。

「別怕。」陳玄景低聲道,「不論事實如何,我都會在你身邊。」

梁令瓚望向他,這一刻,真的無比感激他在。無論什麼時候都在。

她的手一用力,銅環叩在門板上,「當」地一聲,劃破長夜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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