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瓚覺得自己看錯了。
從他對她說了那句話之後,她就有些風聲鶴唳,看誰都像他,聽誰都像他,哪怕是盯著一塊點心,也能想到合香坊,然後又想到他……所以,一定是看錯了!
她頑強地揉了揉眼,再這一睛看去,那人依然在,嘴角的笑意彷彿還深了些。
「啊!!!!!!」
如果這聲驚嚎能發出來了,這座茶樓的屋頂一定會被掀飛。
她下意識要想鑽桌底,但後半輩子所有的機警與聰明在這一刻發揮了作用,電光火石之間,她拿起團扇擋住自己的臉——這是婆婆塞給她裝淑女用的——捏著嗓子道:「公子,你找誰?莫不是認錯了人?」
「我找一位朋友。」陳玄景挑開帘子,施施然走了進來,「她姓梁名令瓚,昨晚一夜未歸,今晨她託人帶話讓我幫忙告假,我生怕她有事,所以跟了過來。不想就聽到姑娘在此相親,聲音和我的朋友十分相似,因此忍不住想來看看。」
「這、這裡只有小女子一名,並不見公子的朋友,還有……公子您坐的那位置已經有人了……」
「唔,我知道,想要薦書那位。」
你到底聽了多少????梁令瓚強壓下咬牙的衝動,繼續細聲細氣:「公子不是要找朋友嗎?」那就趕快去啊!!!
「不忙。」陳玄景一派悠閑,「相逢即是有緣,姑娘不單聲音像我的朋友,連眉眼都十分相似……」
梁令瓚的扇子立刻擋住眼睛。
可惜晚了,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甚至連手指上的傷口都如出一轍……你說怎麼會這麼巧?」
梁令瓚的手腕被握在他手裡,就好像小獸的腿被夾在捕獸夾里。
她仰頭,熱淚盈眶。
這回真的是,逃不掉了。
「我猜你一定是梁令瓚失散多年的妹妹,對不對?」
「!」
梁令瓚把扇子拉下來一點,瞄一瞄他的神情以判斷自己是不是還有一線之機,跟他胡縐自己確實有個妹妹。然而只一眼,她就看到他眼中滿滿的笑意,眸子盛不下,已經快要溢出來了。
轟,血液沖向大腦,梁令瓚的耳朵尖都紅了。
「真是豈有此理,尋人都能尋錯,這世上竟有這麼多傻子!」安致遠豁里撩開帘子,首先瞧見雅間里多了一個人,再瞧見這人的手握著梁令瓚的手腕,然後瞧見梁令瓚的臉可疑地發紅,他的聲音一下子變了,「梁令瓚,你這是在做什麼?!光天化日同男人拉拉扯扯,成何體統?!沒想到你意然是這樣水性楊花的女子——」
陳玄景站了起來。
他坐著時,安致遠只瞧見他一個側臉,面帶笑容,十分溫雅,但他當起身,安致遠才發現他身段極為頎長,臉上斂去了笑容,眉眼淡漠至極,一種說不出來的冰冷氣息自周身散發,安致遠情不自禁退後一步,然後才站住腳,梗著脖子道:「我、我告訴你,她、她可是我的人……」
「明經一科,可以先過府試入選,也可以憑孝廉被有司舉薦,還可以詩文向主考官自薦。你過不了府試,說明你學識不佳;你舉不了孝廉,說明你品行低下;你寫不出詩文,說明你才思平平。」陳玄景的聲音冷到極點,「你一無學識二無品行三無才思,卻來逼一個女孩子去為你要薦書,真是丟盡了男人的臉。給我滾。」
「你……你……」安致遠背貼著門框,聲音打顫,「你是什麼人?我是來和梁姑娘的相親的,她肯不肯為我要薦書,關你什麼事……」
「巧得很。」陳玄景淡淡道,「我也是。」
哐當,梁令瓚跌下了椅子,半晌才爬起來。
安致遠目瞪口呆之餘,嚷道:「你一個姑娘,相多少男人——」
底下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陳玄景扼住了他的喉嚨。
陳玄景不喜歡動手。非常不喜歡。可這一刻,他真想捏死眼前這個人。
梁令瓚看出他眼睛裡真有的殺機,連忙拉開他,然後向安致遠道:「你姑媽沒跟你說嗎?我爹是獲罪被貶的,能保住性命就已經不錯了,哪裡還有本事弄薦書?你快走吧,我這兒沒有你想要的東西。」
安致遠捂著喉嚨,待要罵,目光觸及陳玄景,終於還是忍不住,摔簾而去。接著傳來稀里嘩啦的聲響,大約是他撞翻了小二的茶盤,茶具茶水砸了一地。小二要他賠,他反說小二有意燙傷他,要拉小二去見官,鬧了個烏七八糟。
梁婆婆掀帘子進來:「嘖嘖,這宋家哥兒生得這樣斯文清秀,怎麼罵起人來比那些泥腿子光棍還厲害?真是要不得——」這才看見雅間里還有另一個人,頓住。
陳玄景長揖一禮:「晚輩陳玄景,見過婆婆。」
同樣是作揖,安致遠做來略顯矜持與刻意,他做來卻讓人如沐春風,要有無數次極其標準嚴苛的訓練,才能達到這揮灑如意的境界。梁婆婆久經人世,自然一看便知,知道這孩子一定是出身好人家。再看他生得丰神秀逸,無一處不佳,別說百里挑一,就是千里萬里也難挑出一個來,梁婆婆喜得滿面笑容,忙拉著他坐下,問他年歲幾何,家住哪裡,怎麼認得梁令瓚的?當然重點是娶妻不曾?又嗔怪梁令瓚,說有朋友來也不告訴她。
梁令瓚只得賠笑,笑得一臉僵硬,嘴角抽搐。她哪兒知道這位大爺會從天而降啊!而且婆婆您別問這些嗎?光是用聽的她已經窘得滿臉通紅。真是奇怪,之前婆婆盤問張陽和安致遠的時候,她毫無感覺,可是一旦問得陳玄景身上,她的一顆心都緊了起來。
她暗暗在桌子底下扯了扯陳玄景的衣袖,示意他不必回答這些問題,隨時都可以撤。但陳玄景卻沒有任何反應,就在她準備再用點力的時候,手忽然被握住。
梁令瓚:「!」
他的手完完全全妥妥噹噹地包裹著她的,就像他牽引著她的手讓她在他的胸膛上蓋章那一次,肌膚貼合,沒有一絲縫隙,他掌心的熱度清晰地傳遞到她的每一根手指,然後透進肌膚直衝心臟。
她的臉砰地一下紅了。掙了掙,反而被握得更緊了。
「晚輩今年二十有二,家住長安,因陪祖母去綉坊,才認識了梁令瓚。」陳玄景沒事人似的,認真道,「晚輩起初覺得她性子莽撞,只會惹禍,後來卻漸漸覺得她心地純真,聰明絕頂,更兼認定的事情一往無前,十分勇敢,晚輩既欽佩又悅慕,從此心許於她,望婆婆成全。」
梁令瓚原本已經把腦袋低到了胸口,把臉紅成了煮熟的螃蟹,聽見這話,愣愣地抬頭。
真的假的啊?
兄弟你說假話的本事太過高明,我真的分不清真假啊……
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對!一定是假的!他是來幫她脫身的,就像從前無數次一樣,只要他出現,她的麻煩一定能迎刃而解!
「好,好……」梁婆婆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麼才好,「小瓚是個好孩子,就是有時性子急躁些,你懂得她的好,那真是……再好不過……」
梁令瓚看著婆婆濕潤的眼角,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愧疚:「婆婆,其實……」
陳玄景打斷她的話,道:「婆婆,其實晚輩還有話說。」
梁婆婆忙道:「好孩子,你說,你說。」
「若是婆婆應允,我明天便到府上提親。」
哐當,梁令瓚再次跌倒,爬起來一臉驚恐:「陳玄景!」
要不要玩這麼大啊?!
梁婆婆也呆住了:「這這這還沒有見過你的父母……」
「晚輩父母雙亡,家中有祖母和兄長,我祖母見過小瓚,對她很是喜歡。」
梁婆婆問梁令瓚:「當真?」
「見是見過,喜歡好像也挺喜歡,但是……」
「那就好。」梁婆婆喜道,「等你爹爹回來,咱們便能把這件事情商量妥了。」
梁令瓚腦中一片眩迷,完全不知道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她極力挽回:「陳兄,你不是有急事找我嗎?我現在就跟你走。」
梁婆婆也道:「原來你們有事?那快去快去,莫要耽擱。」
梁令瓚大喜起身,陳玄景卻拉住她:「還有什麼事比我們的婚事更急的?」
梁令瓚睜大了眼睛瞧著他,不知道他在發哪門子瘋,可是他臉上全是認真,眸子迎向她的視線,如汪洋般深沉溫暖,她覺得自己彷彿要隨著視線墜落其中,簡直爬不起來。
而梁婆婆望著他,也像是望著自家的寶貝心肝,說不出的滿意,說不出的憐愛。
不能這樣下去!
照這樣真的就要成婚了!
梁令瓚深吸一口氣:「婆婆,其實他是陳家的人,大長公主嫁的那個陳家——」
陳玄景道:「陳家的末枝遠房而已。」
梁令瓚道:「他大哥是金吾衛——」
陳玄景道:「其實就是個巡街的,況且已經卸任了。」
梁令瓚道:「他自己出身國子監——」
陳玄景道:「算學館。將來打算做一名書吏,應能養家糊口。」
梁令瓚絕望地看著他。
陳玄景展齒一笑,笑得極其燦爛,比窗外此時盛烈的陽光也不遑多讓,他用這個笑容告訴她:要比信口說胡話,她還差得遠。
梁令瓚忽然道:「婆婆,他爹媽都不在了。」
陳玄景一時不知道她這招要攻哪一處,竟不好反駁。梁婆婆拍拍陳玄景的手,「可憐的孩子,不怕,婆婆以後疼你。」
梁令瓚接著道:「……就是在去年過世的。」跟著耷拉下腦袋,拱進婆婆懷裡,抱著婆婆,「他三年孝期未滿,怎麼能娶親呢?我也是因為這一點,才沒跟您和爹爹提起他呀!」語調帶著幾分泫然欲泣,演技十分到位。
陳玄景剛要開口,梁令瓚立刻道:「玄景,什麼都不要說了,你的心意我豈有不知的呢?但我怎麼能讓你背上不孝的名聲?你放心,不管家裡怎麼催我,我都不會依的。一年,兩年……不管多久,我總是等你的。」
什麼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什麼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梁令瓚用實際行動告訴他——這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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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婆婆最後被感動得稀里嘩啦:「小瓚啊,早知道你們兩個這樣真心相待,我和你爹爹又怎麼會催你啊?這年頭,有什麼比得上一顆真心?兩年就兩年!婆婆陪著你一塊兒等!」
梁令瓚小聲問:「那……我還要回洛陽嗎?」
「傻孩子,你的歸宿在長安,還要回洛陽幹什麼?」梁婆婆拉著陳玄景的手,將梁令瓚的手交到他的手裡,「小景啊,我今天就把小瓚交給你了,你可得好好照顧她,疼惜她,可不能讓她受一絲委屈啊!」
陳玄景道:「婆婆放心,我一定會。」
他答得這樣認真,當真是慨然一諾。梁令瓚低頭看自己的腳尖,阻止自己心尖兒跟著顫抖,看來自己的演技果然還是要好好磨練,距離陳二公子還差著一大截。
梁婆婆親自把兩人送到門外,道:「忙你們的去吧,等你爹爹回來,我跟他說。」
梁令瓚雖然能脫身,但看著婆婆滿是皺紋的臉,更多的卻是不舍,還是有一絲內疚:「婆婆,你不會怪我吧?」
「怪你做什麼?只要你好好的,我和你爹爹就放心了。」說著,梁婆婆想到一件事,清了清嗓子,「你們兩個如今雖是過了明路,但畢竟尚未成親,有些事情須得有個分寸,不可過火,知道嗎?」
梁令瓚還懵懵懂懂,不知婆婆所指為何,陳玄景卻是微微一笑:「是,玄景定當從命。」
梁婆婆這才放心,目送兩人遠去。
兩人走出好一段路,眼見梁婆婆進去了,才繞了點路折回來——馬車還停在茶樓外,而這輛馬車銀鞍玉座,一看就來歷不凡,梁婆婆只要瞧上一眼,事情便要穿幫。
兩人上了馬車,帘子放下來,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小小車廂便自成一個世界。梁令瓚低頭坐著,不自覺想起那次在馬車上的事,臉又止不住發熱,且熱汽好像會在車廂里彌補,小小車廂比外面好像熱了不少,她不允許自己再胡思亂想下去,撓了撓頭,開口:「那個……對不住,我……我我不是有意要瞞你的……」
說出來自己都覺得不對,她確實是有意瞞他的,並且是很用力地瞞他的。
「你……不怪我吧?」
這話她自己都覺得問得好無恥啊。怎麼可能不怪啊!人家真心真意待你,卻連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要是易地而處,她肯定會想掐死他啊!
陳玄景沒說話。
她悄咪咪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就頓住了。
他在看她。
相識相處這麼久,他一天大概會看她八百遍,但,沒有哪一次像這樣,視線一分一毫地在她臉上巡梭,像是開天劈地以來第一次見到她,又像是想用目光將她整個人刻進腦海,目光那樣深,那樣暖,那樣柔,那樣亮,彷彿織成了一張綿密溫存的網,將她整個罩在裡面。
梁令瓚發現自己無法面對這樣的眼神,窘迫地低下頭,只覺得自己耳朵尖都快燙熟了,坐也不是,動也不是,連呼吸都不對。
「咳咳,那個……」她強行開口,打破這奇異的羅網,努力用平常的語氣,「剛才真是好險,我說你要做戲下次給點暗示好不好?突然就開始我會跟不上啊!還好我機智,不然真要成親了怎麼辦?!」想想這個她終於感覺輕鬆了一點,「啊,不管怎麼樣,我給自己爭取到了兩年,兩年之內,我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
「不是做戲。」陳玄景開口道,「我是真心想求親。」
梁令瓚完全被嚇住了:「可可可我我是男人……不,我是說,我之前是男人……我……」
她沒能再結巴下去,陳玄景探身過來,靠近她。
梁令瓚後腦勺貼著車壁,一動不敢動,臉上又開始發燙,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是她的,又或者是他的,兩個人隔得太近了。
「因為你太蠢,所以我就說得再明白些好了。」陳玄景手抵著她身後的車壁,兩人近到無間,息息相聞,「你是男人,我便喜歡男人,你是女人,我便喜歡女人。是什麼都好,只要是你梁令瓚就行。現在,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