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瓚急沖衝進了宮,準備找陳玄景,才踏進集賢院,就見大相和元太守在大門口,見她來了,一左一右架了她就走。
這招他們小時候常玩,但現在大相和元太俱生得人高馬大,梁令瓚頓時兩腳離地,「喂喂,幹嘛?什麼時候了還玩這個?我還有事!」
大相和元太毫不理會,直接把她架進主殿,上了三樓,往屋子裡一扔,然後「哐」地關上門。
梁令瓚急得直拍門:「你們兩個多大了?!快開門,一會兒師父來了就完了!」
一聲咳嗽從裡面傳來,梁令瓚全身僵住,腦袋緩緩轉過去,就見一行正半彎著腰調試一架游儀。
那游儀十分眼熟,可不就是她家裡失蹤的那一架?
梁令瓚滿面通紅,有破門而逃的衝動,生怕師父下一瞬就冷下臉趕她出門。然而一行開口問道:「你這旋樞雙環是怎麼卡上玉衡望筒的?」
梁令瓚連忙過去,指著兩者交接的地方仔細說明了,一行點頭:「不是自己動手,再想不到這一點。」他頓了頓,道,「你將圖紙另畫一份,交給將作局,等他們開模鑄造完畢,我們便要開始測量子午線了。」
梁令瓚猛然抬頭。
她沒聽錯吧?
我們?
我們?!
她的眼睛亮得不可思議,一行柔聲道:「但這功勞太過扎眼,我不能將你推到陛下面前,陳玄景也不願獨領此功,游儀只能是集賢院所造,你可願意?」
「願意願意願意!」她跳起來一把抱住了一行,「我們什麼時候開始測量?」
一行看了她一眼,眼底是她曾經那樣熟悉的溫和與疼愛:「性子還是這麼急……哪有這麼快?總得等銅儀做好了再說。」
「好好好。」她從洛陽國子監等到長安國子監,從長安國子監得到集賢院,現在只有區區銅儀,還有什麼不能等的?
「那,師父我不怪我了?你肯帶我了?」
一行輕輕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錯……但你如此天姿,我只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梁令瓚臉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師父萬歲!」
一行訓她:「胡言亂語。」
但連訓話都是溫和的,這樣的聲氣,她已經好多年沒有聽到過了,忽然忍不住紅了眼眶。
一行輕聲道:「這些年,苦了你了。」
這話不說還好,他一說,梁令瓚的眼淚當真是止也不止不住,抱著師父,哇哇大哭起來。
從洛陽國子監到長安國子監,從長安國子監到集賢院,她走了這麼長這麼長的路,當時並不覺得苦。可等真真正正走到了師父面前,一口氣卻像是鬆懈了下來,所有的堅強都成了一張紙糊的殼。她哭得稀里嘩啦,再一次把眼淚鼻涕塗了師父一身,就如同當年她拜師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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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梁令瓚在梁宅擺了一桌素宴請客。之所以花了三天,乃是特意讓廚子去學了幾道出名的素菜。
這天梁令瓚放了衙,等著師父一起出宮,四個人坐上馬車到了梁宅。大相與元太住在宮裡,按說對於雕樑畫棟已經是司空見慣,但瞧見梁令瓚自己有這麼一所大宅院,依然咋舌不已。
閔學錄自從知道一行大師要來,就十分緊張,一天要照三次鏡子,生怕哪裡有形容不雅不之處。這會兒見了一行大師本人,搶上來行禮:「大大大師安好,在在在下見過……」幾輩子的恭敬與客套都用在這一刻了。
一行還禮:「小瓚的算學承蒙學閔教導,貧僧在此謝過了。」
閔學錄更緊張了:「早知道她是跟著大師您學的,我說什麼也不敢班門弄斧的。」
宋其明也來拜見,悄悄地向梁令瓚道:「大師真是修為精深啊,不會老似的,跟當年一模一樣。」
梁令瓚鼻子翹得老高:「那是,也不看看是誰的師父!」
「得了吧,早兩年是誰提也不敢提自己師父是誰,別人多說一個字,攔都攔不及!」
眾人在說說笑笑間開席,梁令瓚坐在一行身邊,一旁是陳玄景,陳玄景身邊則是源重葉。案上全是素菜,是梁宅有史以來最清淡的一次宴席,卻也是梁宅最熱鬧的一次宴席,因為它的主人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
梁令瓚覺得自己快要開心瘋了,開心醉了。
還好陳玄景及時地用果漿換走了她的酒。
不知是什麼果子,酸酸甜甜,特別好喝。
「陳玄景,」她舉著杯子,「謝謝你。一千個,一萬個謝謝你。」
陳玄景的杯子和她的輕輕一碰,眸子里有淺淺的笑意,「才喝了幾杯,就開始撒酒瘋了?」
很多年後她再回憶這個夜晚,已經想不起來大家到底聊了些什麼,又笑了些什麼。她只記得燈光那麼溫暖那麼明亮,她一抬眼就可以看到師父,一轉頭就可以看到陳玄景。她看到閔學錄纏著師父請教算學上的問題,她看到陳玄景正在給她的杯子滿上果漿,眸子望向她,眼中灑滿這樣的笑意。
這一席喝得半夜才散,梁令瓚早已經讓老吳收拾好了屋子,師父和大相元太各一間。一行先歇下了,大相和元太還在為誰睡左邊誰睡右邊而爭個不休,梁令瓚靠著門框看著他倆,恍惚中又回到了玄都里的少年時光。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又可以重新在一起了。
「笨蛋!」她的心裡浮動著快樂的波光,「猜拳啦,贏的睡左邊,輸的睡右邊!」
大相元太想了想,一齊道:「為什麼贏的睡左邊?左邊更好?!」然後齊齊往左邊涌,梁令瓚哈哈大笑:「猜拳啊!誰贏誰睡!」
後來到底是誰睡了左邊屋子呢?梁令瓚有點記不清了,她歪歪倒倒地爬上床,在心裡笑那兩個笨蛋這麼多年居然一點也沒變,幹嘛不進去看看呢?只要一進去,就知道左右兩間完全一模一樣啊。
她幾乎是頭挨著枕頭就睡著了,一睜眼便已經天亮,還以為自己又睡到了日上三竿,一剛天色才蒙蒙亮,這才放心,打開門準備去找師父。
門一開,就見源重葉站在房門外,一臉凝重。
上一次他用這種表情站在她門外,是帶她去聽風書院那一回。
她知道源重葉為他倆操碎了心,一個是好兄弟,一個是好朋友,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夾在中間各種為難,因此想過要不要將自己的秘密告訴他,卻被陳玄景攔了下來。後來陳玄景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把源重葉的憂心壓了下來,源重葉再沒對他倆的事說過什麼。
「有事?」梁令瓚問,心裡決定,如果源重葉還在擔心她和陳玄景的事,她無論如何都得告訴他真相了。
「嗯。」源重葉點點頭,「今年宮裡的差事越來越忙,時常要值夜,我以後就不回來睡了,跟你說一聲,那間屋子不用給我留了。」
「你要搬走?」梁令瓚有點意外,金吾衛能有什麼事?那不是鬥雞走狗第一衙門嗎?「不會是因為我師父來了吧?」
「不是不是,別誤會。我早幾天就想說了,有事耽擱了,就拖到了今天。」
梁令瓚看著他,源重葉的視線不敢和她的對視,飄忽了兩下,借口時間不早,轉身就要走。
梁令瓚一把拉住他:「到底是什麼事?是朋友就直說。」
源重葉猶豫了一下,最終在梁令瓚筆直的視線下咬了咬牙:「罷了,說就說!你該知道我背後是陳家,老這麼住在你這裡,人家還以為我親太子了,我親了太子,陳家便有親太子的嫌疑,你可懂?」
話一開了頭,後面便容易了,源重葉臉上露出了難得的嚴肅表情:「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一直不想讓你離小瑛子遠一些?事關儲位,複雜之處遠超你的想像。我們各自有了官職,一舉一動都有人看著。小瓚,我們是朋友,這一點永遠也不會改變,你有任何事,只要用得上我,我上刀山下火海,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可是明面上我不能再住在這裡了,算我對不起你,我不能連累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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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玄景起床推開房門,就見梁令瓚坐在對面門檻上,一動不動,也不知坐了多久。
他過去,伸出手面她面前晃了晃,她的眼珠子這才動了動,目光落在他臉上,怔怔問道:「你住在我這裡,會連累陳家嗎?」
陳玄景臉色微微一變:「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麼?小葉子?」
「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想這些事情做什麼?」陳玄景微笑,「這會兒你不是應該去給大師請安伺候以盡弟子之禮嗎?」
梁令瓚的心沉下去,「那就是真的了。」
她早該想到的吧?
在她拿著東宮的官身重回集賢院的那一刻,他第一時間表現出來的不是喜而是驚。
可她的心太小了,小得只裝得下自己的心愿,裝不下朝中的大局,甚至看不到他的難處。
她忽然明白了那天蒼伯為什麼會是那樣一付欲言又止的哀傷神情,只有他知道,同她談笑風生的陳玄景背後承受著多大的壓力。
「你……幹什麼這麼傻啊?」聲音有絲異樣的顫抖,她用力忍住了,「住不住在這裡有什麼了不起的?難道不住在這裡,我們就是分道揚鑣了?連小葉子都知道住開了還照舊是朋友,你怎麼這麼死腦筋?」
說著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笑道:「你搬回去吧!正好我師父和師兄們過來住,人太多也不好,鬧得慌,老吳也忙死了,說不定下人們還要嚷著加工錢呢,你回去,正好給我省點錢——」
陳玄景上前一步,掩住了她的嘴。
「我早就和你說過,我不喜歡看你這樣笑。」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巡梭,輕輕抱住她,「梁令瓚,記住一件事,我是陳玄景,這世上若有什麼事是我做不到的,那麼你再操心也沒有用,懂嗎?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梁令瓚靠在他的胸前,聽著他沉穩的心跳,還沒等心中稍安,耳邊忽然「哐啷啷」連響,她反射性推開陳玄景,但已經晚了。
元太看著他倆,像是被雷劈過,目光獃滯,打水的銅盆在滾在腳邊。
梁令瓚忍不住撫額,才走了一個源重葉,又來一個操心的。
不過元太比較好解決。
她走過去,往他懷裡一抱,仰起頭來:「師兄,你的盆掉了。」
元太腦子混亂:「你們……剛才……抱抱抱抱一起……」
「對啊。」梁令瓚點頭,「我這不也抱著你嗎?」
話音剛落地,後衣領就一緊,整個人被拎開,陳玄景面沉如水。梁令瓚沒命使眼色,看不出來我在努力挽回嗎?!
「可是……不一樣啊……」那姿勢……那感覺……元太困惑,小瓚抱他或者大相,或者師父,和抱陳玄景,就是有點不一樣。
梁令瓚正要再想個什麼法子,就見陳玄景跨上兩步,然後,抱住了元太。
梁令瓚:「!!!!!!」
陳玄景鬆開元太,一臉平靜:「這是長安新近流行的招呼方式,據說是從遙遠的西方傳來,類似於我們的作揖打恭,就是同輩之間問好的意思。」
大概是陳玄景的表情說服力太強,元太愣了片刻後恍然大悟:「啊,原來如此!」他一身輕鬆,還因學了點新玩意兒而一臉欣喜,正巧大相這時推開房門,元太拎著盆,熱情地奔過去,將大相抱了個滿懷,「大相,早上好啊!」
「啊啊啊鬆開啊,噁心死啦!」
銅盆再一次落地,哐啷啷的響聲又一次傳遍梁宅的清晨。
今天又將是熱鬧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