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大師預計銅鑄造黃道游儀大約一到兩年內可以鑄成,但梁令瓚等不及,幾乎是天天泡在將作局內,跟著他們一起建木模,做蠟模,再看著銅模成型。終於,在開元二十一年的夏季來臨之前,銅鑄黃道游儀問世了。
黃道游儀能使赤道開合,人們可以從黃道上讀出所需數據,既減少了運算層次,運算結果又比舊儀準確了許多。皇帝大喜,對集賢院上下皆有厚賞,並親自撰寫銘文,用金字書於儀輪之上。
黃道游儀既成,皇帝便命一行立即著手制訂新曆。一行上奏,黃道游儀雖能得出較為準確的觀測數字,但僅能使歲差略為縮小,想要製成可用百年的精確曆法,應該前往南北各大地進行實地勘測,用以校正黃道游儀所得。
皇帝准奏,命一行全權主理。這次勘測南至林邑,北至鐵勒回紇部,共設十三處觀測點,相距有千萬里之遙,是有史以來天文測量規模空前的一次。
「取河南北平地之所,可量數百里,南北使正。審時以漏,平地以繩,隨氣至分,同日度影。得其差率,里即可知。則天地無所匿其形,辰象無所逃其數,超前顯聖,效象除疑。」
這是梁令瓚在書中看到的劉綽的原話。他當時便想請命主持一場測量,可惜未被採納,但現在,他們就要去實現劉綽的遺願了,並且測量範圍更廣,數據更為精密。
這次測量動用的人力物力,足以壓垮任何一個小國。如果不是開元年間集本朝歷代之富,萬萬支撐不起這樣的行動。梁令瓚終於明白了當初數據失竊師父卻不急不躁的原因——師父一直在等的不是黃道游儀,而是這次測量。
他們要去丈量這個世界的大小了。
隊伍分南北兩支,定好六月初八這日從長安出發。北上者由一行親自領隊,南下者由南宮說主理,瞿曇悉達留守京城。
南宮說向一行道:「大師於天文一途修養精深,北上勘測定然是馬到功成,但下官無論觀測還是運算,都遠差大師一截。為免南下一路拖大師的後退,下官斗膽問大師借一個得力的人。」
一行便問:「誰?」
南宮說道:「梁令瓚。」
被點名的梁令瓚老大不樂意,好不容易能跟師父聚到一起,她一點兒也不想跟師父分開。
一行道:「眼下能用好這黃道游儀的,集賢院除我之外就是你了。你造出遊儀的事,我瞞得了外面的人,卻瞞不住瞿曇大人與南宮大人,他自然是知道這一點,才問我要人。再說南下一路確實也要個得力的人,南宮大人長於品行卻短於才幹,你去幫幫他也好。」
梁令瓚只得答應,只是心裡有十二萬分不高興:「我原本還想跟著師父多學點東西……」
一行笑道:「你獨力造出遊儀,這份能耐已在我之上。我能教你的已經不多了,該是讓你獨擋一面的時候了。」
梁令瓚抱著師父:「我才不要什麼獨擋一面,我要永遠和師父在一起。」
一行撫著她的頭,嘆息:「痴兒,人命如同朝露,轉瞬即逝,哪裡來的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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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去路途遙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在初七這天,眾人設宴為梁令瓚餞行。宋其明、源重葉、小瑛子、小潘子、李司業、春水大娘、閔學錄……在天上居里濟濟一堂,好好熱鬧了一場。
嚴安之來時,酒已喝過三巡。就算是喝著最淺的果子酒,梁令瓚也已經有了幾分醉意,端著杯子搖搖晃晃迎過來,舌頭有點打結,「大、大表哥,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嚴安之扶住她,皺了皺眉,將她手裡的杯子接走了:「不會喝,還喝這麼多?」
「沒事!」梁令瓚笑得豪邁,拉著他在身邊坐下,「難得高興嘛!來,大表哥,你也喝!」
嚴安之接過酒,卻沒喝,四下里掃了一眼:「陳二公子呢?」
「他回家去啦,明天要出遠門,總要回去交代一下。」
「他和你一起去?」
梁令瓚打了個酒嗝:「嗯!」
嚴安之慢慢喝了杯子里的酒,默默注視中場中美人的歌舞。梁令瓚饒是已經醉得不輕,還是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不對,「大表哥,你怎麼了?」
「沒事。」嚴安之看著她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道,「我既不想他去,又不想他不去。」
梁令瓚眨了眨眼,她一定是喝太多了,完全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罷了,出門在外,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嚴安之凝望著她,「記住,這裡的所有人,都盼著你回來。」
「放心啦。」梁令瓚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只是去測量,又不是去打仗。」
嚴安之沒有說話,酒卻是一杯接著一杯,喝得比誰都急。
天下間沒有不散的筵席,雖然梁令瓚願意一直和朋友們這麼喝下去,但終究是到了要散場的時候。
行將別離,大家都有一番話要囑託,小瑛子兩眼淚汪汪,差點就哭出來,還好小潘子把他拉住了。
春水大娘捏了捏梁令瓚的臉:「聽說南邊太陽大,可別把這小白臉晒黑了。」李司業在她身邊,向梁令瓚微笑:「小瓚,此去功成,定然是青史留名,千百年後都會有人記得你們今天所做的事。」
宋其明讓梁令瓚在南邊看到什麼時鮮古怪的東西一定要記得帶些回來,讓他開開眼;源重葉則交代梁令瓚,遇見美人千萬要記得畫像,聽說江南女子最是清麗動人,中原女子遠遠比不上,他這輩子雖然無福不能親見,看看畫像也是好的。
嚴安之最後一個離開,離開前,思忖了一番,道:「有件事,我想你還是應該知道。」
「什麼事?」
「前些日子我回洛陽,見過幾位舊日同僚,聽他們說,有人去查了你的坊籍戶帖。」
梁令瓚頓時一驚,酒都嚇醒了:「誰?!」
「我還在查。」嚴安之皺眉,「你自己小心提防,身邊要是誰有異狀,一定要多長個心眼。還有萬事莫爭先出頭,更不要搶功,免得遭人嫉恨,知道嗎?」
「這話我師父都交待我一百遍了。」梁令瓚苦笑,「不過有南宮大人在呢,我只要跟著他,想來不會出什麼事。大表哥你就放心吧!」
夏季里片雲便致雨,一陣雨從頭頂滾來,梁令瓚留給他一個大大的笑容,撐起傘走出去。
嚴安之看著她走進這片風雨里,忽然感到一絲前所未有的揪心。
天大地大,風雨飄搖,她小小一個人,叫他怎麼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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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卯時,所有人等在宮門口辭別皇帝,皇帝命人賜酒。飲過御酒,浩浩蕩蕩的隊伍在朱雀大街一分為二,北往芳林門,南往明德門。
梁令瓚目光依依,一行向她微一點頭,拔轉了馬頭。
一直看到北上的最後一人都消失在視線外,梁令瓚才打馬追上南宮說,道:「大人,陳玄景一直沒來,我想去陳家看看。」
南宮說道:「我帶隊緩行,你們隨後跟上來。」
梁令瓚大聲應了個「是」字,打馬去了陳家。
陳家的下人還認得她,將她請到廳上,奉茶,然後才去請陳玄景。
太陽一點點升高,梁令瓚生怕趕不上隊伍,哪裡有心思喝茶?背著手在花廳上轉了好幾個來回,忽然聽到腳步聲,她大喜轉身:「你可總算是——」
一語未了,怔住。來的不是陳玄景,而是陳玄禮。
陳玄禮客氣而冷淡:「梁大人來做什麼?」
梁令瓚連忙說明來意,陳玄禮道:「不用等了。舍弟在長安城裡養尊處優慣了,不便遠行,梁大人自己上路吧,莫要耽誤了時辰。」
「不可能,」梁令瓚忍不住道,「昨天我們還說得好好的!」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朝令可以夕改,難道大人還不許別人改主意嗎?」陳玄禮的聲音十分冷淡,梁令瓚忽然發現他這模樣真像以前的陳玄景,她微微吸了口氣,誠懇道:「就算陳玄景不願去,也請讓我見他一面。只要他當面跟我說他不去,我立刻就走,絕不停留。」
陳玄禮微微眯起了眼,眸子里彷彿有刀一樣的寒芒:「你這是信不過我?」
世上能與這樣的眸光相抗衡的人不多,梁令瓚偏偏就是其中一個,她直直的望向他:「我相信陳玄景,他答應我的事,從來沒有一件辦不到的。」
「那很遺憾,梁大人這次可能要失望了。」陳玄禮淡淡道,「武惠妃約著我家老夫人去相國寺禮佛,咸宜公主要去,舍弟自然要去。測量子午線固然是要緊,人生大事更加要緊,還望梁大人能體諒。梁大人不妨先行出發,等舍弟完婚之後,若是他想去測量,自然會去,若是他不想去,梁大人難道要在這裡等上一輩子嗎?」
梁令瓚臉色有點發白:「我不信……你、你騙人!」
「我騙你?」陳玄禮冷冷笑了,「我為什麼要騙你?你一個依附太子的七品官,微不足道,我何必花心思騙你?我要直接將你拒之於門外,你一輩子也進不了這扇門,我豈不省事?之所以在這裡跟你費半天口舌,不過是看在舍弟和你相交一場的份上。梁令瓚,你要明白一件事,舍弟和你不是同一種人。你從泥根里上來,能攀上太子,混到今日,已經算是出人頭地。但舍弟一出生便踩在雲端,身靠著陳家這棵大樹。他不是他自己的,他是陳家的,他無論做什麼,人們眼睛看著的都是陳家。他只有往上,再往上,因為往下只會跌得粉身碎骨,還會讓整個陳家為他陪葬,你懂嗎?」
梁令瓚身子晃了晃,伸手扶住身邊的几案。
看著梁令瓚毫無血色的臉,陳玄禮的神情稍微緩和了些,聲音里多了一絲悲憫的味道:「若你真是他的朋友,就該為他的前途著想。試想看看,如果你是舍弟,兩條路擺在你的面前,一是尚公主飛黃騰達,二是親太子朝不保夕,前者可保家族根基永固,後者會連累整個家族傾覆,你會選哪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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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令瓚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陳家的。她一路信馬由韁,不知不覺走到一處高大院牆外,紅牆黃頂,裡面有梵唱聲聲,香煙陣陣,卻是相國寺。
寺前長街空出一大段,由金吾衛把守,不讓閑雜人等出入,寶蓋香車停在路邊,梁令瓚在其中看到自己眼熟的一輛。
白馬銀勒,氣席不凡。她坐過無數次。他在這輛馬車上整理過她的襆頭,彈過她的腦門,他說「你是男人,我便喜歡男人,你是女人,我便喜歡女人」,他說「是什麼都好,只要是你梁令瓚就行」……
都是在這裡。
是到了這一刻,她才發現這輛馬車裡居然裝了她那麼多記憶。
「嗆」地一聲,兩桿銀槍交錯在她的面前,攔住她的去路。
梁令瓚猛然回神,她不知不覺走得太近了。金吾衛見她身穿官服,頗為客氣:「大人請留步。貴人拈香,我等奉命封街,請大人改道。」
是啊,在裡面的,都是貴人。立在雲端,遙不可及。
而她,只不過是一個被擋在外面的過客罷了。
「吶,我走了。」
她對著馬車輕聲說。馬車上空無一人,陳玄景微笑著掀開帘子的模樣卻無端出現在眼前,那樣清晰,在夏日盛烈的陽光下纖毫畢現。
像是有雪亮刀光貫穿了整個心臟,這一瞬疼得梁令瓚幾乎不能自持。她下意識捂住胸口中,奇怪,那裡完好無損,毫無異樣。
兩匹白馬彷彿認得她,對著她一聲長嘶。
她一提韁繩,調轉馬頭。
馬兒踏過長街,向南疾馳而去。
長風吹過臉頰,臉上微微刺痛,因為有淚。
但是沒關係,馬兒跑得夠快,誰也看不清。
再見了……長安城。
再見了……陳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