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說的宅第位於太平坊,小小三進房屋,東廂是南宮季友的屋子。
幸珠從屋內出來,盆里端著才換下來紗布。南宮季友在裡面罵罵嚷嚷,幸珠搖搖頭,帶上房門,抬頭就見南宮說立在對面檐下,也不知站了多久。
「義父。」
南宮說問:「他在說什麼?」
幸珠嘆道:「不外乎還是那些話,說是陳二公子推他下樓的。」
南宮說道:「這孽障當真是糊塗了,陳玄景怎麼會做這樣的事?」
幸珠點頭:「還好義父深明大義,不然咱們可要和陳家結怨了。」
南宮說看著她,忽然問道:「你可知道,陳玄景已經被逐出陳家了?」
幸珠默默地垂下頭,「聽說了。」
「你可知道是為什麼?」
「幸珠不知。外面說是因為拒了咸宜公主的婚事,但幸珠想,若真是拒婚,只怕陛下與惠妃不會善罷干休,咸宜公主也不會這麼快另嫁他人……」
「你錯了。陳玄景確確實實是拒了婚。但陛下為了天家顏面,不便大肆責罰陳玄景,咸宜公主另謀他嫁,也是不願聲張的意思。」南宮說頓了頓,問道,「你可知道他為什麼拒婚?」
「莫非……他已有意中人?」
「你猜這人是誰?」
幸珠微微紅了臉:「這……我如何猜得到?」
「他身邊從未有任何女子出現,只除了你。」
幸珠愕然:「……我?」
「傻孩子,那年他受傷,你在他面前哭得那個樣子,我就知道你的心事了。」南宮說嘆了口氣,「你哥哥是個不爭氣的,我也不指望他了,只盼你能找個好歸宿。若是從前,這話我再不會出口,因為陳家門第太高,咱們配般不上。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他正是一無所有、眾叛親離之刻,你若能去找他,不愁沒有機會。」
幸珠的臉已紅透了:「這、這……我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好……」
南宮說招手喚了名婆子來,婆子把幸珠手裡的盆接過去,南宮說道:「跟我來。」
領著幸珠去了外間書房,從槅架上取下一隻酒壺。酒壺是溫潤的鳳首形,南宮說揭開蓋子,幸珠才發現壺內其實有兩半內膽,還能轉動。
「這是你那不成氣的哥哥弄來的,我原本要替他砸了。但想想,若是它能對你的終身有益,用它又有何妨?」南宮說溫聲道,「這壺蓋,你往左擰,倒出來的是尋常酒,往右擰,倒出來的酒是特別釀製,可讓你心想事成。」
「義父……」幸珠有些訝異,「您是讓我……」
南宮說長嘆一口氣,將酒壺放到幸珠手上:「是你哥哥出了事,我才覺得,我從前大約是太過古板了,管得太嚴,以至於他才如此。你一直乖巧,我卻不曾操心你的終身大事,是我的錯。現在你也老大不小,自然該知道如何為自己打算。為父的言盡於此,你自己斟酌吧。」
幸珠提著酒壺,咬著唇,面紅如血:「就、就算女兒想做點什麼,也不能就這樣帶著酒去找人家吧?」
南宮說笑道:「這不用你擔心。我約了他今日過府一敘,偏不湊巧,忘了前幾天已經答應張說張大人去下棋。如今正要勞煩你替我招待他。」
幸珠眼中有淚:「幸珠當年快要餓死街頭,是義父救了幸珠的命,這麼多年撫養幸珠長大,幸珠不但不能為義父分憂,還要義父如此操心,幸珠真是不知該如何報答……」
「傻孩子胡說什麼?」南宮說神情很是和緩,「只要你乖乖聽話,便已是最好的報答了。」說著,指了指酒壺,「可記住怎麼用了?千萬別搞錯了。」
幸珠重重點頭:「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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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玄景在午後來到南宮府,幸珠將他迎進門,連連賠罪:「張大人方才派人來拉了義父走,義父推辭不得,只好去了。」
陳玄景點點頭:「無妨,我先告辭,改日再來。」說著轉身便要走。
「等等!」幸珠情急,一把抓住他。
陳玄景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袖上,那隻手五指如酥,指尖染得鮮紅。再抬頭看幸珠一派嚴妝,和往日的清淡素雅大為不同,顯然經過精心的打扮。
幸珠也發現自己失態了,連忙收回手:「公子千萬留步。義父去時再三交代,他請公子來是有要事相商,命我先款待公子,要不了多久他便會回來。若是義父回來時發現公子不在,我實在不好交待。」
陳玄景想了想:「好吧。」
幸珠大喜:「公子,這邊請。我已命人備下薄酒,還請公子賞光。」
「有勞。」
幸珠在前面引路,脂粉遮住了肌膚下的嫣紅,她的手緊張得出汗。
正將陳玄景引到書房,陳玄景忽然道:「尊府的庭院布置的不錯,我們就坐在亭中如何?」
園中有一間六角飛檐亭,是夏日乘涼的好去處。
不過,現在是冬天。
「太冷了吧?」幸珠笑道,「還是屋子裡暖和。」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亭子處於院中,人來人往,一眼就可以望見,有些事情,實在不便。
「迎寒風,飲熱酒,是人生一大快事啊。」陳玄景微笑,「南宮姑娘沒有試過嗎?」
他穿玄色大氅,領口的雪狐鋒毛根根直立,因笑意而斂開的下頷如一截白玉。院外積雪未化,檐下尚掛著冰棱,他這一笑卻比冰與雪加起來還要皎潔。
幸珠在心裡有一聲悄然的嘆息。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看到他的第一個微笑時,便是這種彷彿被奪去了魂魄的感覺。
酒菜依言被搬到了亭中,幸珠和他相對而坐。風是很冷的,但一顆心灼熱滾燙,就像是此刻爐中的炭火。
小泥爐坐上水,酒溫在水中。她提起壺給陳玄斟上一杯。
陳玄景臉上有慣常的淡淡笑意:「酒壺不錯。」
幸珠的手一顫,酒水險險灑出來,連忙道:「公子,請。」
她自己先干為敬,飲了一杯。
陳玄景端起酒杯。
幸珠緊緊盯著他的手,心幾乎要跳出胸膛。
他卻沒有喝,只是聞了聞:「不錯,上好的竹葉青。」
幸珠忙道:「公子試試這道菜,我聽梁公子說,公子很是喜歡。」
那道菜頗為眼熟,胭脂色的鵝肉如花一般盛在凈瓷盤中,是渾羊歿忽。
陳玄景的目光柔和了幾分:「那年令兄在祭酒官署搜拿梁令瓚,是姑娘出手相救吧?」
幸珠眼波宛轉,聲音溫柔:「不敢當。梁公子是公子的朋友,我……我自然不能看著他出事。」
說出這樣的話,已經耗費她很大的勇氣。她又給自己斟了一杯,一氣飲下,酒氣湧上面頰,更增三分嬌艷:「公子,我有一句話,已經在心裡藏了許多年了……」
陳玄景手指輕輕蹭著杯沿,看看酒,再看看幸珠,目光有些複雜:「南宮姑娘,有些話,不說也罷。」
「不,我要說,我怕今日不說,就再沒有機會說了。」幸珠連著喝了兩三杯,借酒氣給自己壯膽,面頰殷紅如醉,聲音微微顫抖,「公子你還記得嗎?在你初入太學那一年,我幫著博士廳分發筆墨與笈箱,不小心被門檻絆了一跤,正撞在公子身上,公子你可還記得當時對我說了什麼嗎?你說……說……你說……」
她的聲音遲疑了,不是因為嬌羞。一股劇烈的疼痛從自腹部升起,瞬間如毒蛇般遊走在五臟六腑,她努力想說完這句話,卻終是撐不住,跌在桌上,杯盤嘩啦啦撞在地上,一地狼藉。
陳玄景正垂著眼睛在想如何止住她的話頭,見狀愣了一下,只見她額頭上冒出豆大的冷汗,連忙起身扶住她:「你沒事吧?」
幸珠靠在他的懷裡,鮮血溢出嘴角,努力朝他笑了笑:「你那時……那時……說的,就是……這句……」
「別說話了!」陳玄景皺眉,「我帶你去找大夫——」
「不、不用了……」大口大口的鮮血自幸珠口中湧出,染紅了她精心挑選的淺緋色衣裳,她的目光落在酒壺上,「酒……酒……酒里……有……」
「幸珠!」
一聲嘶吼來自二門上,南宮說與張說並肩說進來,見此情形,不可置信,急奔過來,「幸珠!幸珠!你這是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啊?!」
幸珠直直地看著南宮說,她已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所有的愛與恨都留在了眼睛裡,直到死也沒有閉上。
「幸珠!幸珠!你醒醒啊幸珠!」南宮說臉上老淚縱橫,「你這是怎麼了?怎麼好端端就這樣了啊?我不是讓你好好款待陳公子,替你那不懂事的哥哥賠個不是嗎?怎麼你就這樣了啊?幸珠……你醒醒啊!」
張說試了試幸珠的呼吸,黯然道:「南宮兄,請節哀。」
南宮說搖頭,只抱著幸珠不肯放手:「你胡說,你胡說,我家幸珠最是乖巧,最是孝順,怎麼會就這樣撇下老父?怎麼會讓我這個白髮人送黑髮人啊!」
聲音悲愴至極,能令聞者落淚。張說心中一慟,轉頭問陳玄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陳玄景面無表情:「我也在想。」
張說大怒:「這裡只有你二人,她死在你的面前,你難道說什麼都不知道?!」
陳玄景道:「我確實不知。這涼亭人來人往,家下僕人都能親見,自始自終,我並未動南宮姑娘一根頭髮。」
南宮說流淚道:「陳玄景,我知道我那個孽障說你推他下樓,害他摔斷腿,你心中不忿,可是就算你心中有氣,也不該對一個女子下此狠手!幸珠一心仰慕於你,你不願領情便罷了,何至於此啊!」
張說又驚又怒:「什麼?季友的腿也是他?!」
南宮說勸道:「張兄,此事無憑無據,你我最好不要妄言……」
「還有沒有天理了!」張說指著陳玄景,怒到極點,「你如今已經沒有陳家撐腰了,竟不知收斂,如此張狂!」說著,喝命,「來人!報官!把長安令叫來!」
宰相有令,長安令很快來了。還帶來了捕快和仵作。仵作很快查驗出死因,將酒壺呈上:「此壺為鴛鴦壺,只需轉動壺蓋,便能倒出不同的酒,內中一半無毒,一半無毒。死者杯中殘酒令銀針全黑,當是劇毒。死者系中毒而死。」
張說問:「嫌犯那杯呢?」
仵作回:「無毒。」
張說嘿然冷笑,向陳玄景道:「怪不得陳家要將你逐出宗門,想不到你是這種人面獸心的畜牲!」
南宮說痛心疾首:「真沒想到,我竟然教出了這樣的生徒!這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啊!老天爺,你要罰就罰我,為何要罰到我女兒身上!」
陳玄景看著他,忽然笑了笑,開口道:「南宮大人,其實我以前對你一直有失恭敬,因為我覺得你只不過是一個沽名釣譽的老古板,不值一提。現在我知道自己錯了,大錯特錯。大人你是我見過最了不起的伶人,演得最好,藏的最深。」
南宮說失望搖頭:「陳玄景,你真是不可救藥——」
「教王皇后用霹靂木行厭勝之術的人是你吧?」陳玄景打斷他的話,目光銳利如刀。
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裡,他想明白了許多以前沒有明白的事。梁令瓚就是因為在官署書房看到了霹靂木,才會被南宮季友搜拿的。又或是南宮季友最知道自己父親的秘密,一旦有人觸碰,下場必然極慘,所以才故意引誘梁令瓚前去。
「在酒里下毒的人也是你吧?」他瞧出酒壺不妥,故意選在涼亭以避嫌疑,卻沒想到這一切早在對方的計算之中。所有人都目睹幸珠死去,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為了栽贓給我,大人甚至不惜用義女的性命做局。真是好深沉的心計,好狠毒的手段!在下甘拜下風,佩服得五體投地。」
「可我如今被逐於家門,見棄於宮廷,無根無枝,無依無靠,到底還有哪一點值得大人下這麼大本錢?難道真的只是為了給你兒子報斷腿之仇?不會吧?你可是大公無私的南宮大人,唯一的兒子犯了事,都能提著他自請於君前——」
陳玄景在這裡頓住,眸子猛然睜大。
他明白了,他明白了!
當初郭公公去祭酒官署找的根本不是南宮季友!南宮季友只不過是個替死鬼,真正在暗正阻撓新曆進展、並且真正得利的人,是南宮說!
——他想要什麼?他想要什麼?他想要的是什麼!
陳玄景心念電轉。張說怒喝著什麼,他聽不見,捕快上前縛住他的雙手,他也感覺不到。無數的畫面與聲音在腦海中翻轉,每一幅畫面與每一個聲音之間看似毫無關聯,其實都暗藏玄機。一切紛亂迷霧在某一處定格——
那是在不久前的上蔡縣衙,南宮季友張嘴就要說出梁令瓚身份時,南宮說一記耳光打斷了南宮季友的話。
梁令瓚!
他的目的是梁令瓚!
陳玄景的臉上再也沒有一絲血色。
幸珠死的時候他沒有感到恐懼,張說指罪他的時候他沒有感到恐懼,甚至枷鎖加身的時候他也沒有感到恐懼,但在這一刻,他感到了切切實實的恐懼。
恐懼就像一條陰冷的毒蛇盯著你最脆弱最柔軟的地方,亮出了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