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很快降臨,路上行人越來越少,就在春水大娘快要等不下去的時候,身後傳來了馬蹄聲,轉眼間馬兒就到了大門前。
嚴安之勒住韁繩,馬兒幾乎人立而起。顛了一路的閔學錄再也抗不住,「哎喲」一聲,從馬鞍上滾落下來。
嚴安之顧不得去扶他,奔到門前叩響門環,半天,方有人來應門:「我家大人吩咐,因家中有事,近日概不見客,來者一律請回。」
「哎,哎,是我啊,」閔學錄扶著老腰,爬起來,「你們連我也不認得嗎?」
家人道:「閔學錄請見諒,我家大人說誰也不見。」
「這怎麼可能呢?」閔學錄詫異,「不見誰,也不能不見我呀?我是他師弟啊!」
嚴安之掏出腰牌,喝道:「官府辦案,讓開!」
哪知下人巍然不動:「大人想唬誰?我家大人是四品下副知院,他的府邸豈是你一個小小捕快能擅闖的?別說大人你,就是大人的頂頭上司長安令來了也不管用。」
嚴安之橫刀出鞘,就要硬闖。只聽裡面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一群人快步衝來,依次排開,手中各握著兵器,將門口守得水泄不通。
粗看之下,竟有二三十人,一個個膀大腰圓,絕不是普通僕役。
閔學錄瞪大了眼睛:「天,大師兄家裡何時養了這麼多護院?」
嚴安之冷聲道:「我只問你們,梁令瓚梁大人可在此處?按官職我不敢擅闖尊府,但南宮大人也沒有資格強留朝廷官員吧?」
家人笑:「原來是找梁大人。請稍候。」他轉身去了,留下數十名護院在這裡虎視眈眈,片時回來,手裡多了封書信,「這是梁大人的親筆信,二位請過目。」
閔學錄不等嚴安之伸手,一把搶了過來,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我在這裡挺好的,被南宮大人留下做客了,這裡書又多,儀具又全,軟硬兼施才得來這樣的大好機會,禁不起來回折騰浪費時日,我就不出去了,現叫下人去把廳上的器具文書全搬過來吧。梁令瓚 字」
「這孩子,真是一碰上天文就入了迷!」閔學錄忍不住抱怨,「大師兄只怕也跟她一塊兒鑽研呢,算了算了,今兒這頓晚飯是蹭不上了,由他們去吧。」說著下巴點了幾名下人,「你,你,走,跟我去搬東西。要備輛大大的馬車,選最軟和的靠墊知道嗎?」
嚴安之接過信,閔學錄領著人走了。走之前認出了春水如意的馬車,還問:「丫頭,別等啦,跟我一道回吧。」
春水如意麵色略有些蒼白,但神情如常:「您老先回,我還有點事。」
嚴安之的目光落在她臉上,閔學錄看不出的東西,在嚴安之眼中無處遁形。嚴安之問:「大娘是不是知道點什麼?」
春水大娘反問:「嚴捕頭知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嚴安之把南宮家兇案的事情大約說了,春水大娘大吃了一驚,胡亂尋了個借口,向嚴安之告辭。
嚴安之目送馬車離去,目光回到梁令瓚的信上,眉頭緊緊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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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問春水大娘去哪兒,馬車裡是久久的靜默,好半晌,春水大娘道:「去陳家。」
許多許多年前,她曾經從陳家門前經過。那時她是天上居的花魁,當選為吉祥天女,沿著朱雀大街放聲而歌,經過勝業坊。
人們都說那歌聲能達上天,感動神明,誰也不知道,在她心裡,她只希望那個人能聽見。
馬車經過陳宅時,她一面歌唱,一面踮起了腳尖朝里望。她望見了連綿的屋宇,望見了亭台樓閣,望見了樹木蔥蘢,卻沒有望見那個人。
後來無意之中一回頭,才發現那個人混在兩旁百姓的隊伍,一直跟著她,見她回望,向來清冷的臉上,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人生最最明亮的時刻,大約就是在那個瞬間吧?
現在,時隔多年,她的馬車再一次來到了陳家的圍牆外。隔著圍牆,依然可見裡面的樓閣有崢嶸之勢,樹木山石也一派蔥蔚之氣,時光彷彿從未流逝,一切好像又回到了當年。
被下人迎到偏廳的時候,她甚至有一種錯覺,如果,當年她就這樣踏進了這所宅子……
陳玄禮急步而來,神色有些匆忙:「你怎麼來了?」
幾乎是立刻,春水大娘清醒了過來,微微吸了口氣,「無事不登三寶殿,沒有要緊的消息,怎敢來打攪陳將軍?一,令弟因殺人罪被長安令收監,二,我找到了李鴻泰。」
當年的事情牽連太廣,陳玄禮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力量,才將她從死牢里撈了出來。她不敢告訴嚴安之,只有來找陳玄禮。
陳玄禮有些意外,但面色很快恢復正常:「陳玄景已經被逐出陳家,和我再無干係。至於李鴻泰……」他眉頭皺了起來,「你為何還要牽扯當年的事?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你最好全部忘記。若是案子再被翻出來,第一個逃不過就是你。」
春水大娘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連問都沒有問一句……你難道不想知道李鴻泰是誰?他就是南宮說!昔日的國子監祭酒、而今的集賢院知院,南宮說!」
陳玄禮明顯震住了:「你沒有認錯?」
春水大娘咬牙:「他便是化成了灰,我也不會認錯!」
陳玄禮在廳上來回踱步,春水大娘心中燃起了一絲絲希望望,然而很快陳玄禮便停下來:「陳玄景雖然已經被逐,陳家在陛下眼中仍然不受待見,此時我不能有任何動作,否則都會禍及整個家族。」
「家族,家族,家族!你只知道你的家族!」春水大娘徹底失望,「我當真是來錯了!」
她轉身就走。
陳玄禮追出兩步,生生止住。
曾幾何時,他也是快意恩仇的少年,但那一年,是傾族之力為他救回了他心愛的女人,作為條件,他在祖宗牌位前立誓,餘生只為家族而活,不能再做任何陷家族於不義之事。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就像眼睜睜看著一個瑰麗的夢境從眼前飄飛遠逝,再也觸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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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安之回到牢內,將信遞給陳玄景。
這是梁令瓚的筆跡無誤,陳玄景飛快看了一遍,第一、第二、第五、第六句首字自紙上浮在腦海——
我、被、軟、禁。
陳玄景的臉色驀地發白:「南宮說竟敢如此!」
嚴安之也看出來了,皺眉:「是我不好,到底還是晚了一步,沒能攔下她。」
就在這時,張松跑來道:「老大,大人來看嫌犯。還引著位客人,我瞧著像禁衛大將軍陳玄禮。」
嚴安之向陳玄景一點頭:「很好,若是你兄長有法子接你出去,事情便好辦了。」他素來不喜這種權貴枉顧法紀,但今天這件事情卻是個例外。
他帶著張松離開,在牢門口遇見長安令,果然見長安令身邊跟著是陳玄禮。他向陳玄禮抱拳施禮,陳玄禮頷首,長安令留在門外,陳玄禮獨自進去。
長安令捏著鬍子發愁:「這案子可怎麼辦?這陳玄景雖說是被逐出了家門,可你看,事關生死,到底兄弟連心,當哥哥的還是來了……」
「大人,你有沒有想過,案情或許另有玄機?」
長安令精神一振:「你快說說,怎麼個玄機法?要是真兇另有他人,那可再好不過,一來不得罪張大人與南宮大人,二來也不用得罪陳家……」
嚴安之道:「請大人給屬下一點時間,屬下定當查明真相。」
長安令一口答應:「只要南宮大人不來催,我絕不將案卷上呈刑部。」
牢內,陳玄禮在柵欄外停下,淡淡道:「喪家之犬的滋味如何?」
陳玄景的聲音和他如出一轍:「如將軍所見。」
陳玄禮沉聲:「若你還是原來的陳二公子,他們敢這樣對付你?這便是背棄家族的下場!」
「將軍是特意是來罵我的?真是辛苦了。」
若論氣死人的功夫,陳玄景絕不落任何人之後。
陳玄禮壓抑著怒氣:「我來給你指條明路。若是你肯去陛下面前認個罪,肯向武惠妃和咸宜公主認錯,我自會去族老面前替你轉寰……」
「認完罪,認完錯,再等著替陳家娶另外一位公主?」陳玄景搖頭,「大哥,不必浪費時間了。若你還記著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就幫我一件事——」
沒等陳玄景把話說完,陳玄禮轉身就走。
「哥!」
陳玄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陳玄禮腳步停了停:「等你什麼時候肯聽話了,什麼時候再叫我哥。」
他沒有回頭,一徑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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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令瓚在寫出那封信前,看到了陳玄景的案卷。
南宮說道:「你是個聰明人,不需要我多說。只要我遞出去一份幸珠的遺書,就能證明幸珠是自盡,陳玄景無罪。條件是,你為我做出水運渾天儀。」
梁令瓚接受了這個交易。
不接受不行,這麼多人高馬大的護院在屋外守著,她毫無跑路的可能。
南宮說微笑了:「你是個乖孩子。等到造出渾天儀的那一日,你便可以出去和陳玄景團聚了。」
梁令瓚只想把他的笑容撕下來踩兩腳。
她已經知道他最深的秘密,他怎麼可能放過她?一旦做出渾天儀,便是她的死期。
南宮說說到做到,無論她做渾天儀時需要什麼,他都會盡全力配合。一行大師不在,集賢院全歸他調度,人力物力龐大,渾天儀的進度遠比梁令瓚一個人時快得多。
梁令瓚起初還會數一數日子,後來發現,只要數了日子,就不免有期待,而期待,真令人痛苦。
唯有投身到天文中才能忘記一切。
南宮季友有時會來,或嘲笑,或諷笑,或奚落,或怒罵。梁令瓚開始還會憤怒,後來漸漸當耳旁風。
南宮季友不樂意了。他瘸了一條腿,不能再出去應酬,全指著梁令瓚消譴,見她不理會,邪性上來,在她臉上摸了一把:「你說你這是何苦?老老實實嫁給我,同樣是做事,不用被關著,還能享個南宮少夫人的名頭——」
梁令瓚沒有看他,順手拿起了鎚子。
南宮季友嚇了一跳,以為她要來砸自己。但是沒有,她砸的是已經初具雛形的渾天儀。
咣,咣,咣。
凝聚著無數心力與精力的渾天儀,在梁令瓚手底下層層粉碎,變成一堆廢料。
響聲驚動了南宮說,他過來一看,大喝一聲,奪下她的鎚子:「你發什麼瘋?!還要不要陳玄景的命了?!信不信我明日就讓長安令將案卷遞送刑部?!」
這一通狂砸耗盡了梁令瓚全身的力氣,她額角微有汗跡,冷冷道:「以後你的寶貝兒子踏進這裡一次,我就砸一次。」
南宮說一巴掌向南宮季友甩了過去:「混賬!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從這之後,南宮季友再也沒有進來過
梁令瓚安安靜靜地做著渾天儀,有時候也在護院們的監視下,爬到院中假山上去觀星。
星星那麼遠又那麼近,不知道以它永恆的壽命看來,人世間這些煩惱與痛苦是不是如塵埃般微不足道。
可惜她不是星星,她只是個普通的凡人,血肉之軀,壽命只有幾十年,煩惱與痛苦卻是數都數不完。
這天半夜,梁令瓚剛觀完星,回房正準備休息,忽然聽到前院傳來嘈雜聲。
「有人闖進來!大人叫我們去!」屋外的護院們說著,紛紛拿起傢伙走了。
梁令瓚立刻去試著拉了拉門,門外銅鎖噹噹作響,被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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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進南宮府的,是一群金吾衛。
全長安城的人都知道,金吾衛是拿官方執照的流氓。一群血氣方剛的青年總有發泄不完的精力,偏偏個個都出身不低,得罪不起,所有人見了他們都得繞道走。
他們可不講究什麼遞帖子拜會,也不講究什麼四品官的門第不能闖,南宮府沉實的木栓被他們一氣撞斷,然後人就涌了進來,打著火把四下搜尋。
南宮說披衣而起,怒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麼?!」他認出了領頭的,「源重葉,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師長?!」
「什麼?!這裡竟是大人您的家?!」源重葉大驚失色,連忙解釋,「我們在追一個江洋大盜,昏天黑地的,只見他翻牆進了這間宅子,我們就跟了進來。大人您莫怪,抓住人,也是為民除害,學生一定將大人您的名字寫進請功奏摺里。」
然後揚聲道:「兄弟們,給我好好翻查,不要漏過一間屋子,務必要抓到盜賊!」
金吾衛們齊聲應諾,踹開各房的房門,翻箱倒櫃地搜檢。
南宮季友急急低聲向南宮說道:「姓源的和姓陳的同穿一條褲子,哪有什麼盜賊?他們是來救梁令瓚的!父親,快攔下他們!」
南宮說還有他提醒?可這些護院雖然個個膀大腰圓,到底抵不過訓練有素的金吾衛,再加上金吾衛們個個有精良甲胄護體,護院們全線潰敗,金吾衛們長驅直入。
兩名金吾衛來著被鎖著的房門前,彼此看了一眼,正要破門而入時,又一批人涌了進來,一個個穿著皂衣,左手提盾,右手提刀,是長安縣的捕快。原來南宮說早在第一時間便使人去長安縣衙報訊。
這裡畢竟是長安縣所轄,就算金吾衛再囂張,也得給長安令一點面子。
長安令挪著肥大的身子,一頭是汗,打心眼裡不想跑這趟。偏偏最倚重的手下嚴安之今天剛巧告了病假,他不得不親自來。再看到要面對的是一群金吾衛,登時想打退堂鼓,無奈之下,硬著頭皮上前跟源重葉招呼。
源重葉也沒料到長安令會來。原計劃是衝進南宮府,找到梁令瓚,趁亂裹挾了梁令瓚便走。
長安令一來,帶人走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
兩名正欲破門的金吾衛立即閃到一旁,其中一個遞了個眼色給源重葉,源重葉收到,道:「大人來得正好,有江洋大盜作案,我們懷疑他就在躲在這間屋子裡——」
「源校尉此言差矣。」南宮說道,「這裡住的是我集賢院一位同僚,白日忙於測算,已然十分辛苦,還望諸位高抬貴手,莫要打擾。」
源重葉道:「那怎麼行?萬一那江洋大盜就在裡面,南宮大人一家人豈不危矣?學生絕不能坐視不管——」他一面說,一面已經向房門走近,說到此處,重重向房門一撞。
他一身重甲約有百十斤,再加上體重,全力一撞,房門轟然而倒。
南宮說面上驚怒,心中卻是淡淡冷笑:梁令瓚要顧及陳玄景安危,便不會離開;有長安令在這裡,源重葉便不能強行將梁令瓚帶走。
今夜的危機已然化解,這事便算完了。
金吾衛打著火把衝進房內,火光將一切照亮,一所無所遁形。
工具架在牆上,算紙鋪滿桌案,當中地上有一座眾人看不明白的儀器,遠處靠牆是一床、一椅、一幾,什麼都有。
獨獨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