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說停下了腳步:「你還有膽子回來?」
「我為什麼沒有膽子?一個手上沾著自己師父、師妹、女兒鮮血的人,一個鼓動他人陰謀造反奪位的人,光天化日都敢站在這集賢院中,我只不過是欺君而已,有什麼不敢的?」
南宮說驟然回身:「欺君便是死罪!」
「那就看誰先死!」梁令瓚目光筆直地逼向他,像一把森然出鞘的劍,鋒利無匹,「除非你有法子讓我開不了口,否則,刑部過堂、御前定罪,不過哪個時候,我都能把你的罪行抖個乾淨!」
南宮說面頰上的肉抽搐了兩下,又被眼中深沉的冷光壓下去:「難道你一定要魚死網破?」
「拼著我一個人的性命,替我外公和娘報仇,值了!」
南宮說審視她。他的眼睛在時光與黑暗審視過無數人,審視過他們的慾望與貪婪,決心與勇氣,他可以把所有人的靈魂放在稱上稱一稱重量。他看出了真相:「你不會。你若是想這麼做,已經去大理寺告狀了。你在這裡等我,是因為你有求於我,因為陳玄景此時還在大牢中。」
「不愧是南宮大人。」怒火、痛楚與噁心,已經滿滿地堆積在心頭,還要繼續往上涌到喉嚨口,但梁令瓚還還是強行壓下,用一種洪荒蠻力,把這些讓她暴怒讓她瘋狂讓她想咬死這人的情緒按在大腦以下。
心沸如火,而大腦冷靜似冰。
也許,這就是長大吧?
所謂長大,就是忍得了痛,受得了苦,然後,把事情解決。
「做個交易吧。」她冷冷地看著南宮說,「你我各退一步,你交出那份所謂的幸珠遺書,我閉上嘴。」
南宮說逼近了一步:「別忘了你同樣有把柄在我手裡。」
梁令瓚一步未退:「那就來啊,魚死網破,怕的那個先輸!」
南宮說盯著她半晌,慢慢地換了一副神情,回到南宮祭酒時的高古模樣:「這是私事,何必要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說,隨我回偏殿——」
梁令瓚打斷他:「進了偏殿,大人您可以在自己身上捅一刀,或者砸一下,只要一聲慘叫,大家就會湧進來,然後我就成了謀害你的兇手。大人說不定還會假惺惺替我說話,所有人都敬佩大人的寬宏大量,而對於往大人身上潑髒水的我,則是一個字也不會相信。」
從前她總覺得自己太蠢,在陳玄景眼裡如白紙黑字般一目了然的陰謀算計,在她看來卻像是最艱奧的上古銘文。可是,現在,她懂了。
心裏面的某一個角落,有一絲隱隱的難過。
原來所有的懂得,都是因為經歷過。那麼,什麼都懂的陳玄景經歷過什麼呢?
南宮說道:「你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嘿,君子!」梁令瓚冷笑,忽然,高舉起一隻手,揚聲道,「諸位!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大家,南宮大人——」
這裡是集賢院人來人往之地,他們站在這裡說了半天話,就已經有不少人探頭探腦,不知道南宮大人在和梁大人商量什麼事,現在梁令瓚一開嗓,在外的紛紛走過來,屋子裡的也紛紛探出頭來。
南宮說的臉色變了,真正地變了,他飛快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我答應你!」
梁令瓚接著說下去:「——南宮大人說,近日諸位辛苦,他會上表請奏陛下,給大家三天休沐!」
「謝大人!」
「大人真是體恤下屬!」
四下里一片讚譽之聲,南宮說板正的臉上帶著微微的、恰到好處的笑意,向眾人點頭示意。
眾人散去,南宮說轉身便走,身後響起涼涼的聲音,不像是出自這個自從入國子監就天真懵懂的野孩子梁令瓚,而更像那個一雙眼睛永遠能看透人心的陳玄景——
「大人不會以為一句話就能打發我吧?東西我現在就要,立刻,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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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重葉趕到宮門口,先是看見了嚴安之,然後看見身邊一人披著斗篷,從頭到腳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再一眼,嚇了一跳,趕緊把人拉到一邊:「我的爺,你現在是囚犯啊!有點自覺好不好?!」
「嚴兄與我都入不了宮,只有你能幫忙。」陳玄景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臂,「快去集賢院找梁令瓚,不論她在做什麼,務必要把她帶出來!記住,騙也行,動武也行,一定要把她帶出來!」
源重葉第一次看到他這種臉色發白的樣子,幾乎可以用驚慌失措來形容了,就算是被逐出陳家時他也沒有這樣過。
源重葉也不多廢話了,點點頭轉身就走,然而才轉身,就見梁令瓚從門內跑了出來。
跑得快極了,簡直像身後有人舉著刀在追她似的。
陳玄景上前一步迎上她,她緊緊握著他的手:「你沒事了玄景你沒事了!我可以救你出來了!」
一面說,一面急忙從懷裡掏抽一隻信封,交給嚴安之,一臉歡喜,「大表哥,這案子可以結了!」
嚴安之打開,是一封以幸珠口吻寫就的遺書,寫明自己愛而不得,決意去死,與旁人無涉。
陳玄景卻打開她的手掌心,上面全是冷汗。
「怎麼回事?」
「賭了一把。」梁令瓚到此時心還撲撲跳。狹路相逢,勇者勝,她今天才明白,只有豁得出命去,才能成為那個勇者。
陳玄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眸子里有掩不住的擔心。
「放心,我賭贏了。還是你教的,偽君子最害怕的就是被人家知道自己一切都是裝出來的,他比我更害怕,所以他輸了。」
所以她把陳玄景撈出來了。
「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連累你,再也不會讓你受傷,再也不會讓你受苦,再也,再也不會了。」
她的眸子清亮,裡面是無比的認真,清澈透明。萬物都在退後,天地間彷彿只剩她一樣個人這樣看著他。
要狠狠握住拳頭,陳玄景才能控制住在宮門前將一位七品官員擁入懷中的衝動,聲音微微黯啞,「下次至少先說一聲。」
說完這一句,他忽然明白了,她是故意的。她是去赴一場豪賭,這場賭注是她自己的性命。
所以她不會說。因為一旦說了,他絕對不會讓她去。
頓時所有的柔情都變成了惱怒,那熟悉的、掐死她的衝動又回來了,「梁、令、瓚!」
梁令瓚一吐舌頭,往嚴安之身後一躲,「咱們快去縣衙吧大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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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安之帶著這封遺書去長安令,長安令大喜過望,連連誇嚴安之辦案如神,然後趕忙結案,將陳玄景放了出來。
是夜,梁宅大開宴席,為陳玄景接風洗塵。
上一次梁宅這麼熱鬧,還是一行第一次上門時。
無論是梁令瓚被軟禁,還是陳玄景下獄,各方都是各懷心思,將消息捂得牢牢的,閔學錄至今只當梁令瓚和陳玄景一直在南宮家做客,他也去了幾次,但都沒見著人,南宮說每一次的理由都編得合情合理:出門了,去集賢院了,在忙碌……等等等等。
所以閔學錄在席上抱怨這兩個傢伙一去就是這麼久,完全忘了家裡還有一個老人家。一面抱怨,一面咬著梁令瓚遲來的芙蓉鴨,吃得很是歡快。
梁令瓚好幾次話到嘴邊,想告訴他南宮說是什麼樣的人,但看他此時的樣子,又悄悄把話咽了回去。
也許,什麼都不知道才是最幸福的吧?
至少,在她收集到南宮說的罪證前,是這樣。
春水大娘比平常彷彿更懶洋洋一些,自斟自飲,到散席時已有七八分醉意,梁令瓚扶她回房,她搭在梁令瓚肩上,喃喃道:「小瓚,大娘對不起你……大娘沒有去指證南宮說……」
「大娘你胡說什麼啊,要是因為指證南宮說,讓舊案被翻出來,我才對不起你呢。」
「不,不,是我對不起你……果然人都是自私的,我一樣只知道為自己打算,又有什麼資格去抱怨旁人……」她一面說,一面抱著梁令瓚,痛哭起來。
真的是喝醉了……梁令瓚嘆了口氣,學得婆婆拍她的樣子,拍著春水大娘。一直以來,都是春水大娘幫她護她,這會兒她猛然發現,春水大娘心裡也有許多的苦楚。
但願,這些苦楚能化作眼淚,全部流走吧。
等春水大娘睡下,梁令瓚才離開,輕輕帶上房門,轉身卻見嚴安之站在不遠處,不知站了多久。
梁令瓚走過去:「大表哥等我?」
嚴安之沒說話,只是看著她,目光無比深沉,裡面彷彿是一片深深海洋,望不到底。
除了春水大娘,第二個喝得多的,就是嚴安之了。他從頭到尾都沒說幾句話,酒杯卻沒有停。
大表哥本來就不怎麼愛說話,梁令瓚也不以為意,但看他此時的模樣,好像有事。
嚴安之深深地看著她,就在她以為大表哥喝醉的方式就是看著人發獃時,他向她伸出了手,卻指尖快要碰到她的臉頰,生生停住。
梁令瓚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臉,心想大表哥喝醉了原來是這樣啊。
「我母親和你母親,曾經是閨中密友。」嚴安之忽然開口,吐字清晰,聽不出絲毫醉意,「那時候,我外公還沒被貶出京城,你外公也沒有出事,當時我五歲,你剛剛出生,我的母親便帶我來看望你和你母親……」
梁令瓚一呆,怎麼也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段過往:「啊,我們那時就見過了嗎?」
「是啊,當時我就見過你了……」嚴安之聲音很輕,卻有著深深的痛苦之意,「我遇見你,明明那麼早,那麼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