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不好嗎?」梁令瓚仔細打量嚴安之,「大表哥你是不是哪裡難受?我讓廚房給你備點醒酒湯吧?」
「哈哈。」嚴安之仰起頭,對著天空笑了。天上滿是星星,但明月高懸,又有誰會注意到星星的存在呢。
「真醉了。」梁令瓚轉身就要去吩咐廚房,還沒轉身,便被嚴安之拉住了衣袖,她回頭,就見嚴安之目光深深,問她:「小瓚,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這個問題好耳熟啊,大表哥好像總這麼問她,而她每次都要低頭想半天。只是這一次,她不用想了,因為她已經想好了:「我明天出發,去找我師父。南宮說為奪功勞什麼都幹得出來,我怕他對我師父不利。」
「然後呢?」
「然後我就要去搜羅南宮說這十幾年來的罪證!」梁令瓚握拳,「是狐狸終究會露出尾巴,我一點一點查,一定要把他的真面目揭穿,為斷送在他手上的每一條性命報仇!」
「再然後呢?」
「再然後……就大宴三天!擺流水席!請一街坊的人來!」梁令瓚想想就覺得開心。
嚴安之輕聲問道:「你這樣的性子,那陳玄景到底是如何得到你的心的?」
梁令瓚揮到半空的停住。陳玄景好像是她心上最柔軟最敏感最不能碰觸的那一處,任誰一碰,她就恨不得將整個人縮成一團,「大、大表哥你一定還難受吧?我這去廚房讓人做醒酒湯……」
說著就腳底抹油,忙不迭溜了。
嚴安之看著她兔子般落荒而逃的背影,輕輕地,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四下無人,只有天上明月,聽到這聲嘆息,以及這嘆息深處的無奈與傷懷。
……他的難受,豈是一碗醒酒湯能醫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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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的測量隊伍一直行進到了鐵勒,梁令瓚一路快馬加鞭,風餐露宿,算著大約要小半年後,當可見到師父。
這天傍晚,梁令瓚和陳玄景在城中採買好乾糧,趁著城門關閉前出城,一直往北,行不到數里,陳玄景就勒住了馬。梁令瓚也聽見了遙遙的沉悶的馬蹄聲,遠處有一支長長隊伍向這邊而來。
可能是商隊著急入城吧?畢竟帶著大批的貨物在城門過夜不甚安全。兩人打馬走到路旁,讓出道路。
隊伍越來越近了,梁令瓚眼神好,看到了當前兩顆光溜溜的腦袋。
那兩顆光溜溜的腦袋卻沒看見她,卯足了勁縱馬狂奔,只盯著前方城門,一個道:「這會我先!」
另一個道:「休想!這回定然還是我!」
梁令瓚一下子笑了出來,揚聲道:「大相師兄!元太師兄!」
大相和元太早已縱著馬一陣風般過去,模模糊糊聽到一些,大相道:「我好像聽到了小瓚的聲音。」
元太道:「你做夢呢吧!小瓚這會兒在長安城呢!」
還是後面的集賢院學士認出了兩人,車隊停下,梁令瓚打馬來到隊中的馬車前:「師父!」
車簾掀開,一行一臉訝異,「小瓚?!」
師父瘦了,黑了,臉上有些倦色,但那雙眼睛中的溫潤,絲毫無改。梁令瓚扔下馬鞭,翻身下馬,爬上車,撲進一行懷裡:「師父!還好你沒事!」
梁令瓚一路來不知做了多少噩夢,不是夢見一行被南宮說推下懸崖,就是夢見南宮說一刀斬向一行,每每都是夜半驚醒。現在看著師父好端端就在自己眼前,眼眶自動發紅,真想大哭一場。
「擔心我什麼?有什麼事?你怎麼來了?」 一行怎麼也沒想過會在這裡看到她,拍拍她,「快起來,大家都看著,堂堂正七品的梁大人窩在別人懷裡哭,像什麼話?」
「真的是小瓚!」
大相和元太打馬回來,一臉驚異:「你怎麼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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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下去,隊伍到底還是錯過的入城最後時機,眾人只有在城門湊和著過一夜。
城外不遠有座破廟,還有座半損的佛像,一行在佛前虔誠行禮,大相、元太、梁令瓚跟著一起。
原來一行已經於兩個月前完成測量,自鐵勒原路返回,一路也是馬不停蹄。但能在道上相見,真是巧之又巧。
佛堂被打掃出來,生起一隻火堆,幾人坐在火堆邊,梁令瓚一五一十將南宮說的事情告訴了一行。
大相和元太在一旁聽著,氣得要跳起來,一行卻是皺眉不語。
「南宮說能害我外公,就能害師父你,你們都是擋在他頭上的人。」梁令瓚道,「這一路可有什麼不尋常的事,不尋常的人,可有人要害師父?」
後面的話是問大相和元太的。大相和元太彼此看了一眼,努力思索:「不尋常的事,不尋常的人……沒有啊……」
「師父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過?生病頭疼什麼的……」
話沒說完,元太就道:「這個有!來時,就在這幽州城裡,師父也不知道是水土不服還是怎地,一頓上吐下泄,好幾日上不得路,後來還是有個人送來一味好葯,名叫酒萸肉,這才治好了。哎呀!」
說到這裡,元太一拍大腿,大相也笑道:「是,我們都忘了,這人還是小瓚你的熟人呢。」
「我的熟人?」梁令瓚一愣,「誰?」
「他說曾在洛陽國子監和你同過窗,還說你能入洛陽國子監,還是他的功勞呢。不然,我們能信他?誰送來的葯都給師父吃?他是叫什麼來著?」元太費力地思索,「叫崔……崔……崔什麼來著?」
梁令瓚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都涼了下來,聲音發啞:「崔子皓?」
「對!崔子皓!」元太一拍腦袋,笑道,「他說你一聽就知道,果然!」說完才發現梁令瓚臉色不對,白慘慘的,映著火光很是嚇人,他正想問問怎麼了,梁令瓚已經撲上來抓住了他的衣襟:「那是崔子皓!崔子皓!他給的東西怎麼能給師父吃?!師父吃了嗎?」
元太給她嚇了一跳:「吃、吃了啊,不吃,怎麼好得起來?他說這葯清熱解毒,對上吐下泄之症再妙不過。這一路上不知換過多少地方,師父一直在吃著它,才沒生病……」
梁令瓚已經快要哭出來了,「那酒萸肉在哪裡?在哪裡?!」
陳玄景拉開梁令瓚的手:「冷靜。越是這種時候,越急不得。」他向三人解釋:「崔子皓是南宮說的外甥。這酒萸酒只怕有問題,若還有,請師兄速取一些過來。」
大相元太一聽說,臉色頓時也變得煞白,忙不迭跑去馬車上翻找,很快取了一隻小瓷缽。
梁令瓚一把奪過,但手指不知道為什麼卻不聽話,哆哆嗦嗦一直打不開塞子。一行道:「阿彌托佛,痴兒,生死有命,莫急莫憂。」
一隻手按在她的肩頭,是陳玄景。某種力氣彷彿透過他的手滲進她的肌肉,湧進她的肺腑,她深吸一口氣,拔開了塞子。
只見裡面的東西還剩一小半,像是小片的果肺腑,呈一種深郁的黑色,嗅起來有股酒香,又有股果香。
她不懂得辯認藥材,但陳玄景應該懂得,便把瓷缽遞給了陳玄景。陳玄景果然也沒讓她失望,拈起一片細聞、細看,還嘗了一嘗——梁令瓚嚇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陳玄景道:「放心,這是用山茱萸晒乾後用酒炮製而成,確實是清熱解毒,對傾泄有奇效。」
梁令瓚愣住了:「無毒?」
「微毒。」
梁令瓚立刻緊張:「還是有毒?!」
「俗話說是葯三分毒,大多葯皆有微毒,不多吃、不常吃,便對身體無礙。」陳玄景向一行道,「明日入城,大師不妨讓大夫請個脈,看看身體有無大礙。」
這話一說出來,梁令瓚、大相、元太三個人長長地鬆了口氣,才算得以正常呼吸。
「可這崔子皓好端端跑過來送趟葯,算什麼呢?」梁令瓚還是覺得奇怪,「改邪歸正?棄暗投明?善心大發?」
元太忙道:「據他說,他家本就是做藥材生意,他正在幽州城巡查鋪子,知道師父身體欠安才上門送葯。不算是巴巴地送來,應該沒問題吧?」
大相道:「咱們快別自己嚇自己了,老實說,這酒萸肉要有問題,師父只怕早就——」
梁令瓚用力瞪他一眼,把他底下的話瞪回去。
這兩個徒弟,從小到頭,明明比梁令瓚高出一大截,卻被梁令瓚管得服服帖帖,多年未變。一行看著,搖搖頭笑了笑。
夜已深,大家各自找地兒靠著湊和睡一晚,梁令瓚要賴著挨在一行身邊,把京城的事有的沒的告訴一行,又說起她做的水運渾天儀。一行聽著,看著她因奔波而益發顯得只有巴掌大的面頰,忽然道:「小瓚,你可曾想過,我終有離你而去的一天?」
梁令瓚正說得興緻勃勃呢,陡然被澆了一盆冷水,咕噥:「師父這話說的,好像沒離開過我似的?」不過自己想了想,又笑起來,「不怕,我會找到一行,纏著一行,一直跟師父在一起!」
一行輕輕嘆了口氣:「我說的不是生離,而是死別。」
「我才不要呢!」梁令瓚拒絕去想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太可怕了,就像一道萬丈懸崖,她只是在邊上看一眼,就覺得無法呼吸,「師父你這麼年輕,又一向修身養性的,至少能活八十年,不!一百年!活成神仙!我就馬馬虎虎活個七八十年吧,到時候師父成仙,我和大相元太就抱著師父的大腿雞犬升天!」
一行搖搖頭,微感好笑:「那還有陳玄景怎麼辦?」
梁令瓚臉微紅,好在佛堂昏暗,誰也誰不清。她悄悄望了一眼陳玄景,陳玄景在那邊靠在柱子上,即便是靠也靠著半向直挺,更顯得長腿橫陳,像是感覺到她的視線,抬眼向她望過來。
視線一定是有形質的吧?
這一道視線的形質是暖暖的,像此時的火光。
梁令瓚即刻把頭埋起來睡覺,心裏面想的是——
若天上沒有陳玄景,升上去也沒什麼趣兒啊!自然也得帶上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