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頭大石落下,這是梁令瓚幾個月來頭一個好覺。但拜之前的提心弔膽所賜,半夜醒來彷彿已經成了習慣,無緣無故就睜開了眼睛。
眾人全是都席地,躺的躺,靠的靠,陳玄景還保持著睡前的姿勢,一動不動,淡淡星光從殘破的窗棱處灑進來,照在他臉上,投進他的眸子里。
是醒了,還是沒睡?
梁令瓚爬起來,輕手輕腳在他身邊坐下,「有什麼事嗎?」
「沒有。」
兩個字平平常常,梁令瓚卻不知道從他哪一根頭髮絲兒里嗅出了一絲不對,心裡驀然湧起一股不安,「是不是那酒萸肉不對?」
「酒萸肉當無不對,只是……」
「只是崔子皓不會這麼好心。」梁令瓚說出了答案。崔子皓因為她,從第十名變成了第十一名,無緣長安太學,當時已經恨不得寢她的皮食她的肉,現在知道一行是師父,怎麼可能是單純地送葯?
「他會找到大師,不單純是為了對付你,應該也是南宮說的授意。」陳玄景道,「這酒萸肉後面必定還有什麼我們猜不透的玄機,又或是,根本只是一個幌子,他真正目的在別處……」
會是什麼呢?
梁令瓚跟著想破頭。
陳玄景看她一臉愁苦的模樣,在她額頭輕彈一記:「我對岐黃一道是雜學旁收,略懂皮毛,明日入城還是再找大夫查驗一番吧。你先去睡。」
梁令瓚問:「那你呢?」
陳玄景嘆了口氣:「人太多,我睡不著。」
確實,人多廟小,還有人打呼嚕。梁令瓚看了看窗外的星光,「反正咱們都睡不著,出去觀星吧?」
秋夜,草尖上一片露水,而星辰像像是鑲在天上的露水,將滴未滴。
一抹彎月如鉤,才出現在中天,整片天空明凈極了,空氣里全是草木的芬芳。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梁令瓚覺得他們彷彿變成了一片葉,或者一滴露,置身在這巨大的靜謐的世界中,心中極靜,仿若半透明。
很久很久以後,她還記得這個夜晚。
一直到月影西斜,他們才回到廟裡。梁令瓚在席子上躺下,左邊是師父,右邊是大相和元太,一抬眼是陳玄景……梁令瓚覺得心裡又滿當又太平又安靜。
重要的人,都在身邊。
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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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車隊便入了城,縣令接到消息,早命人打掃庭院,將眾人迎進縣衙。
梁令瓚和陳玄景先打聽出崔子皓的藥鋪,然後直奔過去。
藥鋪里卻只有一個坐堂老大夫並幾個夥計,夥計告訴兩人,他們少東家幾個月前就回洛陽了。
兩人也沒問出什麼,只得去了另一家藥鋪,掏出那缽酒萸肉,請坐堂大夫驗看。
大夫又是嘗又是聞,又是用銀針又是用火炙,最終道:「這酒萸肉製得甚是地道,是上等貨色。」
梁令瓚問:「有沒有毒?」
大夫道:「說笑了,這可是正正噹噹的良藥,又不是毒藥,哪來的毒呢?」
陳玄景問:「若久服會如何?」
坐堂大夫笑道:「這是葯,又不是飯,誰會久服它?且久服也沒什麼大礙,肚子疼一陣罷了。」
兩人收了瓷缽往回走,都有些納悶,一時猜不透崔子皓葫蘆里賣得什麼葯。
晚間,縣令設宴,為一行等人接風洗塵,不少鄉紳陪席。元太說師父上回就是在這裡吃了酒席拉肚子,要不要先吃些酒萸肉。梁令瓚心想葯既無事,便把瓷缽給他了。
子午線測量完成,一行將立不世之功,縣令比當日更加巴結,親自給一行斟酒,又命人給大家杯子都滿上。因陳玄景與梁令瓚是新面孔,縣令特意笑道:「這丹參桔梗酒可是我祖下傳下來的秘方,別處喝不到,等閑的客人,我也不給他喝。諸位長年累月地辛苦,喝一杯可去勞乏,喝兩杯可添精神,喝三杯就可以上山打老虎呢。」
這酒色如琥珀,雖有一股葯香,卻只襯得酒香越發濃郁。上回來喝過的人都讚不絕口,大相元太更是酒到杯乾。梁令瓚小抿了一口,也覺得甘香清冽,一仰頭就把一杯喝了。
陳玄景看了她一眼,「這酒入口綿柔,後勁卻足。少喝些。」
上回來時,大家都身負重任,不敢盡興。這回是功成而返,將來定有賞賜,眾人都放開肚量痛飲,一時笙歌齊奏,席上好不熱鬧。
一行向來喜歡清凈,推薦不過眾人盛情,飲了幾杯,便起身向縣令告乏,縣令連忙恭送到門口。
大相元太跟著起身,一行道:「你們歇歇吧。小瓚,過來。」
兩人樂得輕鬆,笑呵呵朝梁令瓚遞了個眼色。
梁令瓚連忙放著酒杯,跟著出來。
回到房中,梁令瓚去調開筆墨,一行微露一絲笑意:「你知道我要做什麼?」
「師父單要我,不要他們,肯定是有些東西他們不會呀。」梁令瓚嘻嘻笑。
她昨晚已經跟一行提到了她所做的水運渾天儀,師父細細過問每一個細節,現在她在紙上先畫出一個整體模型,再一一分解成儀圖,一邊畫,一邊解說。
一行聽到佳妙處,讚許著微微點頭,聽到不妥處,便詳問數據,師徒兩個一起探討。
師父的聲音溫和,師父身上恆久散發著淡淡的檀香味,梁令瓚恍惚間好像又回到在玄都觀里跟著師父身旁的那些時光。
那些都是最最美好的時光啊。
一行看著梁令瓚,目中笑意悠悠。他的小猴子長大了。從前教她,有些問題要再三提示她才可以自己找到答案,現在,往往是他微微一注目,還沒有開頭,她便意識到不妥,然後埋頭重畫。
學識像涓涓細流,多年前從他身上淌到梁令瓚身上,現在,它們已經在梁令瓚身上積蓄成江河,有了滔滔之勢。
他的小瓚,已經到了可以獨擋一面的時候了……
一行既欣賞,又頗為感慨,心中有絲異樣,像是疼,又像是眩暈,驀地,一股劇痛在胸腹間躥開,像是誰拿了一把刀在攪動他的五臟六腑。
梁令瓚正畫到最後一張儀圖,想再去舔墨的時候,紙面上忽然多了一滴殷紅,緊接著又是一滴,一滴一滴,連成刺目的一片。
梁令瓚的筆僵住,手僵住,全身僵住,大腦僵住,時間變得極其緩慢,她好像花了幾個時辰才抬起頭。
一行捂著嘴,殷紅鮮血不停從指縫間湧出。
梁令瓚嚅動了一下嘴唇,但沒能發出任何聲音,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緊緊扼住了她的咽喉。
一行仰天倒下,她急忙撲過去扶住一行,聲音顫抖,牙齒撞得咯咯作響:「師父……師父……你怎麼了師父?」
她想把那些血給師父塞回去,可是她做不到,它們洶湧而出,像一場聲勢浩大的叛逃。
「來人啊!來人啊!救救我師父!救救我師父!」
聲音尖利,在寂夜裡聽來凄厲至極。
陳玄景散席歸來,聽到的便是這樣的聲音。
他猛然一驚,推門沖了進來,只見一行半靠在梁令瓚懷裡,口中鮮血狂涌。
「陳玄景,」梁令瓚看見他,終於哭了出來,「救救我師父,救救我師父!」
「等我!」陳玄景不及多言,立即返身出去。
「小瓚……」鮮血仍舊從一行的口中湧出,每說一個字,便是一口血。
梁令瓚拚命搖頭:「不要說話,不要說話,師父,求求你不要說話,玄景去請大夫了,大夫很快就來了,你沒事的,你一定會沒事的……」
「愛滅則取滅。取滅則有滅。有滅則生滅。生滅則老死憂悲苦惱滅。由是一大苦蘊滅。」一行的聲音輕極了,每一個字都吃力地在鮮血中掙扎,神情卻異常平靜,「我……早就說過,人的生命短暫如葉上之露……我的生命,已走到盡頭……那又如何?我身雖滅,但我胸中腦海所知所學,已經由你代為傳承了……」
說到這裡,他甚至輕輕地,輕輕地微笑了一下,「這就叫,後繼有人了……」
梁令瓚搖頭,淚水飛落,哽咽得沒辦法呼吸,心已不再是心,變成一塊燒紅了的鐵石,在胸膛里把血肉燒灼得滋滋作響,「我沒有,我沒有,我什麼也沒學到,師父你別說話,大夫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一行劇烈喘息,他吃力地呼吸幾口空氣,「這些日子,我已推演出《大衍曆》雛形,另有關於水運渾天儀的幾張儀圖,都在……笈箱中,都……都交給你了。你自己好生驗看,若有不懂的……可以瞿曇悉達和陳玄景商量著辦。大相元太心性單純,我既不在,便不要讓他們入宮。至於你,」他緊緊抓住了梁令瓚的手,「你更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而不自知!你……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梁令瓚回握他的手,兩人的手上都沾上了血跡,濕熱膩滑,梁令瓚覺得師父的手好像隨時會鬆手,不由握得緊緊的:「你說,你說,師父你說什麼我都聽!」
「《大衍曆》製成之後,你立刻離開長安,永世不得再入朝……你,你可答應?」
「我答應!我答應!我什麼都答應!」
她都答應,一千一萬件事,什麼都好,她都答應!她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他沒事!
「那就好。」一行臉上表情放鬆,手上的力道也放鬆,他整個人如雲朵般鬆弛,輕輕握著梁令瓚的手,被鮮血染紅的嘴角有淺淺的笑意,和當年在玄都觀那個遊方的青年僧人沒有任何區別,「小瓚,你還記得玄都觀嗎?」
梁令瓚淚落如雨:「記得,記得。」
怎麼會不記得?
那是她和師父相遇的地方,那是師父牽著她的手,帶她指向星空的地方。
「我這一生,遊歷天下,去過無數的地方,」他的聲音越來越輕,「但此時想來,最好的地方,便是玄都觀了……」
他的手軟軟地垂了下去,溫和的聲音永遠地停留在了這一刻。
「師父!」大相和元太衝進房門,撲上來,不敢相信,「師父!師父!你醒醒啊師父!」
大夫也來了,先探了探一行的脈門,再試了試一行的鼻息,搖頭嘆息:「不行了,來遲一步。」
「這不可能!」元太扯著大夫不放手,「你這庸醫,再胡說八道我扔進河裡餵魚!」
大夫嚷道:「是遲了么!怎麼能怪到我頭上?看這血涌不盡的架式,分明是中毒之兆,你們快去找下毒的人吧!」
梁令瓚對這一切恍若未聞,整個人陷在另一個世界裡。
「我也是……」她抱著師父,臉貼著他的臉,就像小時候常做的那樣,她的淚沾到了他臉上,他的血沾到了她的臉上,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他似的,「玄都觀多好啊……最好的地方是聽風軒,夏天有涼風穿堂過,還有螢火蟲飛進來,冬天關上門窗,在炭盆里烤芋頭,又香又糯……多好啊……怪不得師父喜歡,我也喜歡……」
一行靠在她的懷裡,身前鮮血殷紅,白色僧衣如雪,看上去,像是自血海生出來一朵白蓮。
他一動不動,安穩閉目,面色寧靜,彷彿只是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