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縷陽線穿過窗棱,灑在枕上。
陳玄景的手攬向身邊,卻摸了個空,睜開眼。
床上只有他一個人,半邊被子底下是涼的。如果這裡不是梁令瓚的屋子,他看起來就很像那些傳奇話本的主角,與妖狐化成的美人春風一度,天亮後才發現是大夢一場。
去哪兒了呢?
難不成是廚房?
她這是怎麼了?難道最新的人生理想改成了賢妻良母?
陳玄景帶笑起身,洗漱出門,手碰到門之前,有什麼東西模糊里飄過視線,飄過腦海。
他回頭。
桌上的蠟燭已經化成兩攤燭淚,紅融融的。
昨晚上他的心神全被她奪去,居然這會兒才發現,這是一對紅燭,燭淚里還汪著金漆細粉。
——應是,洞房用的花燭。
原來昨晚並非她的臨時起意,而是一場悉心安排?
他想到了昨晚的纏綿,她伏在他身上數他的傷痕,額角的砸傷、背上的鞭傷、胳膊上的劃傷……她撫摸它們,吻它們,淚水滴在上面,她的呢喃細碎,她說:「對不起,陳玄景對不起,如果沒有我,你現在一定過得好很多……」
她說:「這輩子我怕是還不上了,希望下輩子咱們還能再遇見,到時候我就變成蒼伯吧,你想做什麼我就幫你去做什麼……」
他的臉色變得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他知道她要做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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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說獻上的水運渾天儀一直置於紫宸殿左側,今日,它多了一位同伴。
宋璟新獻上一架全新的水運渾天儀,和前面那台一樣依水力運轉,上刻二十八宿,只要注水激輪便能自轉。
時值早朝,百官都在,因為有前面那台打底,大家都十分有經驗,知道它一個日夜轉一周,能展現星宿運動,以及日升日落,有測定朔望之功。
只是大家都不明白,這前後腳為什麼要弄出兩天渾天儀?
「宋大人,水運渾天儀南宮大人早就獻過一台了,宋大人何必再又來一台?」張說道,「宋大人平日里最是憐憫百姓,怎麼今天今天卻也干出這勞民傷財的事?要造這樣一台渾天儀,要花費國庫里多少銀錢啊!」
宋璟一派沉穩:「張大人不必著急,再等片刻便見分曉。」
張說還要再說,南宮說暗暗止住他。
張說低聲道:「這分明是看你做出一台來博得聖心大悅,他也有樣學樣!把樣子做得花哨些,多弄些雕刻擺件,就算是後來者居上了?這宋璟怎麼越活越回去,這種沒臉沒皮的事也干出來了!」
皇帝看在宋璟的面子上,也只有枯坐在御座上乾等,卻不知道要等什麼。百官也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宋璟道:「咱們邊議事邊等,也是一樣。」
這可比乾等要好多了,百官於是依次奏對,整個大唐的大事就在這間大殿里解決,討論的最終走向決定了大唐的運轉方向,就在百官為自己的條陳據理力爭之時,忽然,一聲悠然鐘響,「當」地一聲,響徹大殿。
人們呆了半晌,才發現鐘聲來自新的水運渾天儀。新儀上設有兩個木製小人,一人司鼓,一人司鍾。所有人起先都以為這兩個小人只是擺設,但現在那鍾兀自顫動,聲音依然在不停迴響。
皇帝問:「何人撞鐘?」
在最神聖最莊嚴的紫宸殿,每個人手頭上心頭上掛著的都是天下大事,誰也不會有閑心去撞鐘,即便有那麼一個兩個當真挺有閑心,可除非找死,否則也絕對不敢在紫宸殿當著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幹這種事。
宋璟回答:「回陛下,是木人撞鐘。」
「哦?」皇帝大感興起,「木人如何撞鐘?宋卿再讓它撞一次給朕看看。」
「回陛下,右邊木人每個時辰撞鐘一次,一個時辰後,鐘聲才會響起。」
「那左邊小人呢?」隔得稍遠,皇帝看不太清,索性下了御座,只見左邊小人身邊是只小鼓,「這個是敲鼓的?」
「陛下聖明,正是。這架渾天儀每過一個時辰敲鐘,每過刻擊鼓。」
宋璟話音才落,所有人都看見,左邊小人掄起手中鼓捶,「咚」地一下,擊在身邊鼓面上,而此時宮漏滴答,剛好辰時一刻。
「真神技也!」皇帝大悅,「我本以為南宮卿家已經算是天縱奇才,沒想到宋卿也有這樣的好本事!」
「陛下說笑。臣沒有這樣的本事。這台渾天儀不是臣做的。就像南宮大人那台,也不是南宮大人做的。真正的天縱奇才另有其人,這兩台都出自那人手中。」
百官都愣了,腦子飛快轉了起來,尋思南宮大人和宋大人是何時結下的梁子。
南宮說出列,跪下:「臣無能,所造渾儀比不上宋大人所獻這台,自然甘拜下風。但要說非臣所造,臣不敢領受。臣率領集賢院上下,日夜苦心造詣,這才有了這台渾儀。望陛下明鑒。」
說著,向宋璟道:「下官為人古板不知變通,不知在何處得罪過宋大人,宋大人要教訓下官,下官自然受教。宋大人何必為此欺君?這可是大罪,宋大人一生勞苦,要是在這裡栽了跟斗,豈不可惜?」
宋璟看著他,冷冷一哂:「從前我也和眾人一樣,以為你古板不知變通。而今才知道,你若是古板,這殿上有一多半的人都只能是頑石。南宮大人,蒼天在上,人說話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獻上來的渾儀到底是何人所作,你當真不知?」
南宮說微現怒容:「陛下在這裡,是非曲直,自有公斷!宋大人口口聲聲說造這渾儀的另有其人,敢不敢把那人叫過來,讓我與他當面對質?」
「好!」宋璟向皇帝躬身施禮,「懇請陛下,宣集賢院七品撰修官梁令瓚上殿!」
皇帝允准,內侍拔高了嗓音唱喏:「宣——梁令瓚覲見——」
一條人影踏上殿外玉階,漸行漸近,先是露出了一截髮髻,然後是臉,然後是上襦,長裙,披帛隨風飄揚。
邁進大殿的,是個……女人。
大殿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想揉揉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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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門內,就是紫宸殿。
陳玄景衝到紫宸門前,剛好看見那道身影踏上玉階。
紫宸殿的玉階廣闊高長,宛如登天之階,她小小的身影好像隨時會被風吹走。
「嗆」,兩道金鉞擋在跟前,守門的金吾衛喝道:「五品下,非經傳詔不得入內。」
「我知道。」陳玄景的聲音清晰穩定,除了語速極快以外,外人聽不出任何異常,「我有急事找大將軍陳玄禮,勞煩二位通報。」
陳二公子宮中誰人不知?但陳二公子被趕出家門,大家也同樣知道。兩名金吾衛對望一眼,心想打斷骨頭連著筋,到底是親兄弟,萬一真有事耽擱了他們可吃罪不起。於是道:「你等著。」然後一人進去了。
很好,支開了一個,只剩一個人,還直著脖子望向同伴的背影。只要輕輕一下,便能就地解決。
陳玄景揚起了手,就要朝那名金吾衛後頸切下,忽然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腕,源重葉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一臉笑呵呵:「陳二公子好興緻啊,今天怎麼逛到這裡來了?走走走,好久不見,咱們那邊聊。」
這顯然是笑給那名金吾衛看的,拉著陳玄景一過拐角,他的臉立馬放了下來,「陳玄景!你好大的膽子!硬闖紫宸門,你不要命了?!」
陳玄景掙脫他:「梁令瓚在裡面!」
「你過去就是送死!」
陳玄景眼角快要綻出血絲:「我不去,她便只有死!」
「你以為你能救她?你以為你還是當初那個聖眷在身的陳二公子?你進去只不過是陪她一起死!」源重葉死命抱住他,「這回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再干蠢事了!」
「不要逼我對你動手——」
陳玄景的話沒有說完,只聽步聲橐橐,數十名金吾衛沖了過來,將兩人團團圍住,槍尖對準了陳玄景。
人群讓出一條道路,顯出陳玄禮的修長身影,他冷冷吩咐:「將擅闖者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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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梁令瓚拜見陛下,陛下萬歲。」
梁令瓚伏地,叩頭。感覺得到自己頭頂的視線,若它們都有形質,大約可以在她身上戳出十七八個窟窿。
「陛下!」南宮說出列,跪下,磕頭,「臣有罪,臣有罪!此人是臣的下屬,臣竟不知她有意欺君!臣罪該萬死!」
「陛下,臣女扮男裝,實屬不得已而為之。真正有意欺君的是南宮說。」梁令瓚抬起頭,筆直望向南宮說,「你不知道我是女人?呵!是誰用這點要挾我為他造渾儀,還指使兒子意圖玷污我,以便把我變成南宮家人,然後一輩子供你驅策?!」
南宮說臉色發白:「你胡說些什麼?你連陛下也敢瞞騙,我如何知道你的身份?」
「你怕了。」梁令瓚從他蒼白的臉色底下讀出了倉惶,痛快得大笑起來,「你害怕了南宮說,你拘禁我,利用我,全仗著握住了我這個把柄,可是現在不管用了,我就算是死在這座大殿里,也要讓天下人認清你的真面目!」
她向著皇帝道:「陛下,不論您怎麼處罰臣,臣都絕無二話。但臣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為的就是向您揭穿這個裝了二十多年的偽君子!長安四年,他借口回鄉養病,化身為術士李鴻泰,唆使張昌宗謀反,拖整個太史局下水,結果太史局全軍覆沒,只剩他一人碩果僅存,獨吞《九執歷》;開元十年,他暗中勾結郭公公破壞資料,故意拖延新曆進程;開元十一年,他下毒害死義女幸珠,嫁禍陳玄景,以此來逼臣為他造水運渾天儀;開元十二年他指使外甥崔子皓讓一行大師久服酒萸肉,致令一行大師因桔梗酒而圓寂。」
師父的死是插在她心頭的刀,時至今日,略碰一碰,她的心猶在滴血,她咬牙忍住涌到了眼眶的酸脹,不能哭,不許哭,她來到這裡,可不是為了哭!她昂起頭,一字字道:「於是《大衍曆》的功勞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又獻上了渾天儀,陛下您給他加官進爵,卻不知道他披著這樣一張道貌岸然的人皮,骨子裡全是禽獸不如!」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她每說一句,南宮說的臉色就難看一分,他重重叩頭,叩得額頭一片鮮紅,「臣忠心耿耿,全無此事!她無憑無據,全是胡言啊陛下!」
「我是胡言?!」梁令瓚冷笑,一把將他拖起來,南宮說身形高瘦,長出她許多,此時卻不知道是心虛還是怎地,給她一拖便拖了進來,扯到原先那台渾天儀面前,梁令瓚指著渾儀,「好!我問你,這兩環如何能鍥和在一起?二十八宿如何運行周天?為什麼水流是這般大小才合適?你要怎樣測定日升日落的時間?!」
宋璟道:「陛下,梁令瓚造第一台渾天儀時,便已經向老臣提起過此事。老臣特意去將作局查看過,第一台渾天儀鑄造功成,南宮大人只去過將作局一次,而梁令瓚卻是日日都在其間,費時五月方成。這第二台渾天儀的鑄造,是梁令瓚拜託老臣和將作局打過招呼,對外瞞下了消息,不然,這精準報時的功勞,只怕要又落在南宮大人手裡了。」
「臣……臣錯了……臣有愧……」南宮說眼見如此,頓時涕淚縱橫,「渾天儀確實是梁令瓚出力較多,但臣早說過要帶她一起面聖,她卻再三推拒,只說自己不便。臣也是有一時貪心,便不再強求。今日臣才知道她所謂不便,乃是怕陛下揭破她的身份!臣千錯萬錯,錯在一念貪心。可其餘種種罪名,臣實在不敢領受!臣一生古板老實,打死也做不出那些事!」
他哭得哀哀欲絕,好像被欺負慘了似的,梁令瓚一肚子噁心:「陛下!臣所說句句屬實!至於是否確有其事,陛下只要命刑部立案審查,一查便知——」
「住口!」
她的話被一聲怒吼打斷,皇帝的手重重拍在龍椅上,這是皇帝自即位以來少有的震怒,殿下頓時跪下一大片,連宋璟都不例外。
梁令瓚愣了愣才知道跪下,心陡然往下一沉。
南宮說兀自伏地流淚,極盡懺悔之意,誰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梁令瓚已經猜到他的嘴角露出了笑意。
他成功了。所有的示弱都是故意。他越弱,就越顯得她強,而她越強,就越容易讓皇帝想起那個不願想起的人。
那個人是李唐皇室子弟最大的恐懼,是皇帝前半段人生中不散的陰影,那個人像死神一般狩獵著他們這些李姓王孫,而他們就像獵物般驚惶難安,不可終日。
那個人是他的至親,也是他的死敵。
那個人就是皇帝的祖母,武氏。
女子的聲音回蕩在朝堂上,是皇帝的噩夢。
現在,她親手將這個噩夢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