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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放手

所屬書籍: 可摘星

次日一早,梁令瓚去了陳家。

這是她第三次去陳家,門上的人都認得她,客客氣氣地告訴她二公子已經入宮了。

換作以前,梁令瓚大約會傻乎乎奔去集賢院,然後就會發現集賢院里根本沒有陳玄景。

「這會兒卯時不到,宮門還沒有開。」梁令瓚淡淡道,「你去告訴他,如果他不出來,我就一直在這裡等下去。」

家人遲遲疑疑地去了,片刻回來:「二公子說,他不想見你。」

「好。」梁令瓚從善如流,掉頭就走。

家人簡直不敢相信她這麼好打發。

然而她走到道路中央,站住腳,回過身,扯開嗓子大喊:「陳——玄——景——你——給——我——出——來——陳——玄——景——快——出——來——」

勝業坊中,非富即貴,卯初時分,正是大員們準備出門上朝的時刻,只聽這嘹亮的嗓音在坊間回蕩,驚起一群群宿鳥,人人翹首側目。

「吱呀」一聲門響,陳玄景邁過門檻,冷冷道:「別叫了。」

「你早出來不就完了?」梁令瓚笑眯眯,「早啊陳兄,一起去集賢院吧!」她笑得清爽自在,就好像根本沒在坊口門守一晚上,坊門一開就跑過來,而是清晨起床,順路約他入宮上值。

其實最穩妥的辦法是到集賢院找他好好問仔細,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身體不肯聽從理智的安排,她想見到他,越快越好,越早越好。

於是她來了。

現在,他就在她的面前,神情淡漠,活像是幾年前他還看不慣她時的光景。不,那時他眸子里好歹還有一兩星惱意和煩躁,此時卻只有玄冰般的寒意,他淡淡道:「梁令瓚,你不是蠢人,又何必在我這裡裝傻?」

「你以前總叫我蠢才、蠢貨,再不然就是笨蛋、傻瓜,怎麼現在又說我不是蠢人?」梁令瓚還是笑的,要很努力,才能讓笑容不那麼僵硬,她過來拉他的手,「走吧,咱們邊走邊聊……」

話沒說完,手上拉了個空。

陳玄景後退一步,避開她,宛如避蛇蠍。

梁令瓚保持著拉著的姿勢,笑容僵在臉上,驀地一發狠,撲上去,抱住他。

這是她的殺手鐧。

很久很久以前,她無意識使用這招時,他都會有片刻的僵硬,她一直以為是他不喜歡她,後來才漸漸明白,他只是不習慣被抱。

不習慣被抱,不習慣喜歡,不習慣親密,不習慣熱情……他在這深宅大院被養得淡漠而疏離,對所有灼熱的、蓬勃的東西敬謝不敏,他心中的熱情被教養冰封,直到她強行將其融化,教會他什麼是暖,什麼是愛,什麼是光。

然後他教會她,什麼是溫柔,什麼是克制,什麼是守護。

他們的生命已經交織在一起,像兩棵藤蔓交互生長,一起沐浴著雨露和陽光,已經分不清彼此的枝葉。

她撲進他的懷中,好像不是抱著另一個人,而是抱著自己的一部分。隔著衣料感受到他的體溫,他的氣息,身體缺失的某一部分才被填滿。酸楚與委屈像漿果那樣破裂出汁,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對、對不起,我錯了……」她抱著他,聲音顫抖,極力壓低聲音,「我不該一聲也不說,自己就入宮,我不該扔下你一個人,我明知道自己可能會死在宮裡,卻一個字也沒告訴你,我知道你生氣,都是我錯了好不好?我發誓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頭頂是長久的沉默,陳玄景慢慢掰開她的手,一點一點,將她推開來。

「不,不,不……」她拚命想阻止他,可他的力道堅定不容置疑,她被推下石階,滾在塵埃里。

石階冰冷堅硬,磕亂了頭髮與衣袍,磕青了臉頰,磕疼了腦門與身體,即使是在天牢里,她都沒有這麼狼狽過,心裡只覺得天旋地轉,恐惶到了極點。

無論什麼時候,陳玄景從來沒有推開過她!

「梁令瓚,動動你的腦子吧,好好想一想,和你在一起,我得到了什麼?」

只是幾級石階的距離,此時卻像天涯般遙遠,陳玄景居高臨下,高高在上,「名利,權勢,富貴,家族……我放棄了一切,只得到你施捨得一點虛情假義。你從頭到尾只想著你師父,之前是拚命想回到他身邊,之後是拚命想為他報仇。在你踏進紫宸殿,付出性命也要為你師父討回公那一刻,可有一絲一毫想過我?」

他的聲音無情無緒,彷彿在念一篇乾巴巴的文章,只是冷,聲音冰冷,「梁令瓚,是你毀了我的生活,如今我只不過是回到正途。還盼你能有一絲良心,看在我傻乎乎為你盡過心盡過力的份上,高抬貴手,放我一馬,不要再讓我看見你。」

他轉身離去,大門轟然關上。

梁令瓚還在地上,凝固了一般,不能起身。

馬車從她身邊駛過,車輪是華美的朱殷,三品上才能用的服器之色。

大員們昨日在殿上見過她,雖有心想拉她一把,但一來她這樣顏面掃地,只怕容易惱羞成怒,二來陳家勢大,也不好淌這趟混水。因此都假裝看不見,一個個上朝去,路上大家掀起帘子互望一眼,炙手可熱的唯一女官和陳家二公子鬧翻的消息就已經撲拉拉長上翅膀飛得到處都是。

梁令瓚的大腦一片空白,不能思索,不能運轉,全身機能停擺,整個人像是塊石頭,又或是塊木頭,又或者乾脆已經變成一塊青磚,成為這條路上的一部分。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雙腳在她面前停下。

是陳玄景!這個念頭蠻橫地闖進腦海,大腦一下子活了過來。然而活了過來才看到這雙鞋風塵僕僕,顯然是趕了遠路,怎麼也不可能是陳玄景。

他的鞋從來都是不染塵埃的……只有和她去找師父的那些日子,風餐露宿,千里奔波……

像是有把鈍刀緩緩捅進她的胸膛,不尖利,卻將一顆心又割又扯,生生疼得血肉模糊。

「呵呵,呵呵。」她笑了,笑得低低的,近出無聲,只有地上的塵埃感覺得到,它們微微四散,像是也要逃離她。

笑聲漸漸大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瓚……」

有人叫她的名字,有人扶她起來,她不知道是誰,也不管是誰,反正,不會是陳玄景,再也,不會是陳玄景。

她只是笑,越笑越大聲。

「小瓚!」那人喝道。

梁令瓚的眼神頓了頓,慢慢對準了他,「大表哥……」她笑得燦爛,「大表哥好久不見啊……」

嚴安之四處查訪南宮說的罪證,近日正在郊縣南宮說老家,因為聽到梁令瓚被封為女官的消息,才星夜趕回來。到梁宅一問才知道梁令瓚往陳宅來,然而到了陳宅,沒想到卻看見這樣的梁令瓚。

「到底怎麼回事?」嚴安之抓著她,「你怎麼弄成這樣?誰敢傷你?」

「沒,沒誰傷我,我不小心弄成這樣的,是我自己,全是我自己,哈哈。」梁令瓚呵呵笑,「大表哥,我真是蠢,真是傻,這道理明明顯顯擺在我的面前,我自己也不是沒想到過,卻硬是不信,硬是要問個明白,你說說,我是不是蠢到家了?」

嚴安之皺著眉頭還沒答話,她自己又搖搖頭,「不,不,我不是蠢,我是壞,蔫兒壞。我明知道自己禍害了人家,還一心盼望人家心甘情願給我禍害,一心覺得人家樂意得很,這樣我便能太太平平地繼續禍害人家……哈哈,我真是太壞了,我不是我師父的徒弟,我簡直是南宮說的徒弟!」

「是陳玄景?」嚴安之語氣森冷。

梁令瓚立刻抓住他的衣袖:「別,不是他,是我,是我……」

嚴安之已看出她神情不對,不好多說什麼,只道:「不要胡思亂想,我先送你回家。」

「等,等等。」梁令瓚想起了什麼,從懷裡掏出一條手帕,從腰帶上解下千星。

陳家大門緊閉,她想把這兩件東西從門縫裡塞進去,正要塞的功夫,忽然想到這麼扔在地上,怕是要沾灰,他那樣愛乾淨的人,他的東西怎麼能沾灰?

她撕下一幅衣袖,將東西包好。

包得很慢,很仔細。

手帕已經用了許多年了,其實她根本沒有用帕子的習慣,以前帶著,是因為它是她所有財產中最輕便最值錢的一項,因此隨時備用,後來發現帶著帶著就習慣了,根本不會想到花了它,再後來,看到它便想到它的原主人,更捨不得花了。

千星在她手裡也很是委屈吧?本來是雕金刻玉的,到她這裡整天只能削木頭。這樣華美珍貴的東西,其實還是適合他啊,讓它回到他的腰間,也算是成全千星。

她這樣想著,手已經伸到門縫間,卻一直沒有辦法鬆開。

鬆開啊,這本不是你的東西,抓得再緊又有什麼用?

你給他的他還了你,他給你的,你難道就不能還他?其實你早就想過的啊,他的人生里其實根本就不該有你。

放手吧,放下它們,就是成全它們。放下他,就是成全他。

可手偏偏背叛了意識,愣得握得緊緊的,不肯松。

她一咬牙,額頭重重在門上一撞,「咚」地一聲。

疼痛說服了那隻手,它無奈地鬆開了指尖,那兩樣隨身多年的東西,滾落進門檻內。

嚴安之聽見那一聲,一個箭步上前:「你幹什麼?!」

「沒事。」梁令瓚站起來,起得急了,頭有些暈,眼前一陣陣發黑,但穩住了,向他一笑,「我腦殼硬,經撞。」

嚴安之扶著她,沉沉地看了一眼大門,低聲道:「我先送你回家。」

「嗯。」梁令瓚應得乖巧,「好,回家。」

她回到家,身體與大腦彷彿達成一致,認為睡覺是眼下最該做的事,幾乎是頭挨著枕頭就睡去。

一覺睡到第二天晌午,還是被說話聲吵醒的。

「哎呀,這可是大事啊,吏部的人還等著吶……」是老吳。

「你只去回復梁大人身體不適,明日再去便好。」是嚴安之。

「可人家說了是宋璟宋大人在等著呀!」

嚴安之沉吟一下:「我隨他去覆命。」

「不用了。」梁令瓚打開門,「讓他稍候片刻,我一會兒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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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一品與二品俱是虛銜,三品便是位極人臣,梁令瓚二十三歲便官至五品,算是超拔,又是女官,更是人人側目。

吏部已經備部官服官印魚袋,梁令瓚畫押領取,然後去見宋璟。

一進門,跪下恭恭敬敬行了大禮:「晚輩拜見大人,謝大人相助之恩。」

「快起來。」宋璟扶起她,「我早說過,我不是全為你,南宮說那等無恥之徒,若是身居高位,必定為害大唐,我絕不允許。再說我那日也以為你已然無救了,實在沒想到你竟然還能加官進爵,唉,只是……」

這位老人全心全意為著家國與百姓著想,梁令瓚對他的每一句話都聽得認真,一臉恭敬地等著他的下文。

宋璟不是遲疑猶豫的人,這一句「只是」卻讓梁令瓚等了半天,她忍不住問道:「只是什麼?」

宋璟嘆了口氣:「按照陛下現在的脾氣,大約是受了什麼刺激才沒要你的命,陞官是意外之舉,恐怕不能長久。五品官,日日都要上朝,你日日都在他眼前晃,恐怕不是好事。」

梁令瓚早已經領略過什麼是天子之怒,聞言深深一躹:「謝大人,晚輩會看著辦。」

宋璟點頭:「你心中有數便好。」

他公務繁忙,梁令瓚正要退出,宋璟忽然道,「我家安之這兩年在調查南宮說,你可知道?」

梁令瓚點頭:「是我拜託大表哥的。」

「你叫他大表哥?」宋璟頗感趣味,拈了拈鬍子,忽然一笑,「那小子沒跟你提起婚約的事?」

梁令瓚一愣:「什麼婚約?」

「你娘和他娘是閨中密友,你才出生沒多久,她們就給你倆定下娃娃親了。」宋璟說著,笑道,「安之那孩子是個鋸嘴葫蘆,這層窗戶紙不捅破,什麼時候才有個結果?你如今身份已明,若是不嫌棄那孩子,我就找個媒人上門,和你爹商量著把事辦了,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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