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我?相信我,你還帶著姓梁的上門問罪?」南宮說笑,笑得冰冷,「長澤,你當初傷心難過,要死要活,知道我為什麼勸你嗎?這麼多年,又為什麼留你在國子監嗎?因為你頭腦單純,算學卻不賴,當真是一條好狗,很好使喚。現在你就在這裡繼續為我效勞,和當年在國子監里又有什麼兩樣?」
閔長澤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大師兄,你……你怎麼……」
「你還叫他大師兄?」梁天年咬牙道,「你還不明白嗎?小瓚說的都是真的,是他化名李鴻泰,害死了師父,害死了雅然,毀了太史局!」
閔長澤臉上淚水滾落:「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南宮說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過雅然的一條跟屁蟲,你當然不懂我是為了什麼。」
他微微抬起頭,視線彷彿穿過了空氣,落在了某個遙遠的所在,「二十多年前的溫家,只有我、雅然和師父,根本沒有你,更沒有這姓梁的。那時候的日子多麼好啊,師父待我盡心儘力,雅然也只有我一個人陪著。我那時最大的夢想,就是繼承師父的衣缽,然後娶雅然為妻。」
「可是後來,你們來了,尤其是你,梁天年,你不過一個兩監都沒有讀過的窮書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不單騙得師父傾囊相授,還得了雅然青目。」他的視線轉到梁天年身上,眸子里全是寒意,「是你打破了我的美夢,你讓我發現,師父之前對我根本算不上盡心儘力,他教你的東西有多少我連聽都沒聽過!還有雅然,她只會差我替她抄書做玩意兒,拿我當個小廝般使喚,對你卻是千依百順,變著法子討你歡心!是你!都是你來了,我才發現我在溫家根本什麼都不是,那一對父女根本沒有把我當自己人!」
閔長澤大聲道:「南宮說你沒有良心!師父有多疼你不知道嗎?那年你病了,師父在你床前守在三天三夜。後來你好了,師父自己卻倒下了!還有雅然姐,雖說對二師兄好些,對你對我又有哪裡不好了?不是一樣噓寒問暖嗎?」
「那些都是假的!」南宮說厲喝,「那不過是虛情假意,都是用來籠絡我利用我的手段!若真對我好,她為什麼要嫁姓梁的,師父為什麼又只教姓梁的?」
「因為你不配。」梁天年抬起頭,一字一字道。
南宮說眯起了眼:「你再說一遍。」
「再說一百遍,你也還是不配。」梁天年眼中全是失望與痛心,「你資質平庸,在我們三人中為最末,師父不教你那些,是因為教了你你也學不會。師父因材施教,你有什麼不滿?至於雅然……雅然從來都當你是兄長般敬重——」
「去她的兄長般敬重!」南宮說一把捉住他的衣襟,逼到梁天年的臉上,「我一心一意待她,結果她卻看上了你!後來,你們都進了天牢,只有我回來陪她,她身邊又剩我一個人了,可無論我怎麼悉心照顧,怎麼無微不至,她都好像看不到,她時時刻刻只惦著在牢里的你。我便告訴她,你已經死了,在牢里就死了,她永遠也等不到你了,結果,你猜怎樣?」
一股寒氣從梁令瓚的背脊躥升到頂門心,她緊緊攥住帳幔,腦子裡一時發白。
「——她竟然用一根披帛將自己弔死在房裡,隨你而去了!哈哈哈,你說她蠢不蠢?蠢不蠢?!」
「混帳!」
梁天年雙目盡赤,掙脫身後的人,撲向南宮說。
梁令瓚也要衝出去,嚴安之拉住了她。
這一拉喚住了她的神志,南宮說人多勢重,她衝過去非但救不了爹和師叔,反而會白白把自己填進去。她悄悄退出暗門,低聲向嚴安之道:「你去召集人手,我去放把火。」
嚴安之點頭:「小心些。」
原本擔心她衝動之下更生事端,現在看她眼眶雖然微紅,神情卻是鎮定,心中不知怎地,似鬆了口氣,又似有所失。
那個冒冒失失只知道往前沖的小瓚,已經是過去了。
離火源最近的地方是廚房,正值午後,廚房無人,梁令瓚在柴堆上潑上油,火把一扔,轟然一響,火光衝天而起。
很快便有人驚呼:「著火啦,著火啦!」下人人紛紛開始救火。
梁令瓚躲在暗處,看得分明,有好些下人是從長廳出來的。
也就是說,長廳人不多了。
這時門上一陣喧嘩,嚴安之帶著捕快名正言順地闖了進來——幫忙救火。
梁令瓚趁亂從暗門摸進長廳,南宮父子已經不在,只剩梁天年和閔長澤被塞著嘴捆在當地,見梁令瓚忽然間冒了出來,都睜大了眼。
梁令瓚替二人解開繩索,閔長澤甫得自由,就要擄袖子找南宮說算賬,梁令瓚急道:「先脫身,以後再說!」
但麻煩的是,暗門是按她的身形挖的,梁天年身形削瘦,勉強還能進出,閔長澤卻是只伸得出去半隻肩膀。
便在這時,前面傳來南宮季友的聲音:「……上回梁令瓚那賤人便是好端端在裡面消失了,這回還不給我看好了?!」
梁令瓚急得冒出一頭冷汗,要是有千星在就好了!再劃拉一道暗門也只是眨眼的事!真想抽自己一記耳光——什麼都好還為什麼要還千星?!留著它難不成陳玄景還來討不成?!
然而已經沒有時間後悔了,她一眼瞥見一把斧頭,掄起來就劈向木壁,想拓寬暗門。但這聲響動不輕,南宮季友叫道:「快開門!裡面有動靜!他們要跑!」
閔長澤接過斧頭,三下兩下劈出一道豁口,就在南宮季友帶著人闖進來的同時,他的身子用力擠了出去。
梁令瓚拉起兩人就往後門跑。
後門正是最混亂的地方,救火的救火,找人的找人,攔人的攔人,南宮說被裹挾在人流中,遙遙看著了梁令瓚三人,他臉色大變:「攔下!給我把人攔下!」
但嚴安之哪裡會給他機會?「救火」的捕快們手裡提著桶,水迎面向追過來的下人潑過去,更有一桶潑了南宮說一身。
嚴安之不甚有誠意地賠了句罪,借口他們還要巡邏,就勢告退,南宮說怒不可遏:「梁令瓚你給我站住!」
梁天年將梁令瓚護在身後,閔長澤睚眥欲裂:「南宮說,你這喪盡天良的狗賊,我要殺了你,用你的狗頭去祭奠師父和雅然姐!」
梁令瓚攔住他:「師叔,這人作惡多端,必遭報應,但不必為他賠上性命。」
跟著,她朗聲向南宮說道:「南宮大人,賭注已經立下,是輸是贏,是生是死,咱們在陛下面前見真章吧!」
梁天年站在她的身後,只覺得她的聲音清越,似雛鳳之鳴。
這一瞬間她不像是他的女兒,而像是師父與雅然重生,身上同時有著他們帶給他的光明與溫暖。
「你和他賭的是什麼?」
回去的路上,梁天年問。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瞞的了,梁令瓚一五一十把賭約的事情說了,只是隱去自己勢單力薄這一點不提,免得梁天年擔心。
但梁天年曾在太史局待過,一聽她說便猜到大概情形,道:「我與你師叔皆參與編製《九執歷》,對它的好處與漏洞盡知,你把數據多帶一份出宮,我和師叔一起測算。」
他當年燒書的模樣還在梁令瓚眼前,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嗎?!」
劇烈的痛楚與濃烈的仇恨,反而是一劑良藥,一洗長久的消沉,梁天年反問:「怎麼?看不上我們兩個糟老頭子嗎?」
閔長澤臉中一陣感慨,他彷彿又看見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二師兄。
兩人重新投入到天文測算之中,多年的時光磨損了各自的容顏,卻沒有磨損彼此之間的默契。當年在太史局裡一起共事的感覺又回來了,每次算到會心之處,抬頭一笑,時空便彷彿產生了奇異的變化,將一切帶回到從前。
梁令瓚和兩人一起測算了好些日子,才聽明白了兩人之間暗語似的簡稱,比如他們管「房日兔」叫「小兔」,「心月狐」叫「小狐」,那麼「尾火虎」就叫「小虎」了嗎?錯,叫「小尾」。
「為什麼啊?」梁令瓚百思不得其解。
「你看尾火虎的星相圖,像不像一個女孩子衣裙長長的的樣子?」閔長澤微笑道,「雅然姐說既然是女孩子,叫小虎多不好。」
這個是冬日的深夜,三人在花廳里一邊測算一邊觀星,梁令瓚看著天空上的尾火虎,這一瞬間,星辰無比溫柔,向她繪出母親在少女時代觀星的樣子。
原來滿天二十八星宿,都是母親的老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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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即便有兩位強助,面對於整個集賢院的龐大測算力,梁令瓚還是落在了下風。
一月之期轉眼即至,在最後一天的晚上,三人核對這一個月來天象所得,發現只和《大衍曆》相合十之五六。
這種準確率不算太高。根據梁天年與閔長澤的經驗,《九執歷》也可以到達這個準確率。
也就是說,他們數據不僅無法證明《大衍曆》的出類拔萃,更因為數據相近,加重了《大衍曆》抄襲的嫌疑。
但梁令瓚對著面前的《大衍曆》已經發了半天呆,兩人誰也不好把這話說出口,閔長澤想了半天,安慰道:「《九執歷》我們再清楚不過,最多也是十之五六,咱們頂多算是平手……」
這個安慰顯然十分牽強,他自己都說不下去了。還是梁令瓚勉強笑了笑:「這些日子,爹和師叔都辛苦了,先去歇息吧,我這邊整理整理就好了。」
閔長澤還想再說點什麼,梁天年嘆了口氣,拉著他離開。
花廳里靜下來,梁令瓚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她看著面前的《大衍曆》,心上彷彿繫上了一塊大石,一直往下墜,一直往下墜,墜向深淵般的絕望。
師父,對不起,是徒兒沒用,不能替你證明《大衍曆》的精準……
就在這時,老吳來稟有客求見。」
梁令瓚微微意外:「這麼晚?是誰?」
「他說是您的同僚。」
同僚?這可是稀奇了。她在集賢院里那些同僚怎麼會到這裡來?想必是旁人託名吧?她靠在椅內,說了聲「請」,片時,老吳把人領進來。
梁令瓚一怔。
還真是同僚。
此人名叫徐沖,三十上下,是瞿曇悉達手下得力幹將,只是進門先帶進一絲酒氣,還帶著一絲脂粉香。
梁令瓚對這香味很是熟悉,頓時明白他今夜是藉著留宿平康坊才能在這深夜過來拜訪。
徐沖也不廢話,自懷中掏出一隻油紙包,遞給梁令瓚:「我在這裡不能久留,東西你看看,便知我來意了。」
梁令瓚打開一看,猛然一震,迫不及待往下看,越看越是震驚:「徐大人,您這是……」
「大人不必疑惑,我受人所託,忠人之事罷了。」徐沖道,「如今為免事有漏泄,我還得回去混一混。」
梁令瓚強按下心中激動,深施一禮:「令瓚謝大人。」
「我已說了,我是受人之託,大人要謝,就謝那人吧。」
徐沖說著,告辭,梁令瓚一直送到大門,在徐沖登車之際,忍不住問道:「那人是誰?」
徐沖頓了頓,道:「太子殿下。」
馬車在夜色中離去,梁令瓚在黑暗中站了許久才回頭。
原來是太子……
也對。現在會幫她、能幫她的,也只有太子,不會有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