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大娘下葬那天,天氣晴好。
李靜言給她選的地方在西郊,越過一座山坳,可以望見陳氏墓園。
「我不知道她願不願意見著大哥,若是不願意,有這山擋著,若是願意,這山也擋不住。」
李靜言在墓前種下兩株海棠樹,隆冬,枝椏上光禿禿的,一片葉子也沒有。但是無妨,只等春天一來,一定是繁花滿枝。
春水大娘在入宮前給自己的後事做了詳盡的安排,綉坊交給捧香打點,金銀分贈李靜言與梁令瓚,首飾送給魏大家,身邊舊仆贈以重金譴散,其餘物件全部在墳前焚盡。
嚴安之和張松將東西一件一件搬下馬畫,梁令瓚和捧香跪在墓前,一件一件燒。
燒一件,哭一件,兩個人都哭成了淚人。
燒到最後,剩一隻長匣,匣中有兩幅畫。
其中一幅梁令瓚認得,正是她初識春水大娘那一日為春水大娘畫下的。另一幅畫的也是春水大娘,畫得雖不如她,但畫上的人明媚鮮妍,眼角眉梢的笑意好像要從紙上流泄下來,顯然十分開心。
梁令瓚忍不住握緊了畫卷,不想鬆手。
李靜言卻一點一點將畫卷抽了出來。
「不要,不要!」梁令瓚徒勞地想阻止他,「讓我們留點兒東西做念想吧!」
「她想留的已經留給你們了。」畫卷送進火堆,轉眼被火舌舔食乾淨,李靜言凝望著墓碑,輕聲道,「這是她的交代,我已經答應過她了。」
而他答應的,從來沒有反悔過。
梁令瓚的眼淚止不住流,捧香更是放聲大哭。她已經有五個多月的身孕了,張陽扶著她,一臉擔憂。
李靜言道:「你們先回城吧,我還想在這裡陪陪她。」
梁令瓚不肯走,固執地盯著眼前的灰燼,淚水聚攏又滑落,視線清晰了又模糊。
嚴安之拍了拍她的肩,想拉她起來,她沒有反應。
還是捧香先緩過來,道:「我身子有些難受,小瓚你陪我回去。」
這句話讓梁令瓚回了神,連忙扶著她上馬車,捧香向梁令瓚道:「我們心裡都不好受,可李司業比我們更不好受,我們就別打擾他,讓他清清靜靜的陪一陪大娘吧。唉,他真是太可憐了……」
梁令瓚從馬車裡望過去,只見李司業的背影立在寒風中,身形筆直,微微低頭,彷彿在和春水大娘說著些什麼。
那年在天上居,他和春水大娘相偕而行的背影彷彿還在眼前,可春水大娘的身影像在光影里如煙一般消失,只剩他一個了。
梁令瓚的指尖深深陷進掌心裡。
嚴安之忽然道:「李大人不可憐。能在萬千人之中遇到讓自己喜歡的人,已經是一種幸福。真正可憐的,是終其一生,都不知心動為何物的人吧。」
梁令瓚沒想到這樣的話會從大表哥嘴裡聽到,微微意外。
捧香則看了嚴安之一眼,馬車駛動之後,輕輕拉了拉梁令瓚的衣袖:「我忽然想起來,嚴公子從一開始就對你特別好,當年還時常照顧咱們家,是後來爹再三的不讓他送東西來,他才停了。以前不懂事,沒覺得。現在看看,他對你好像很不一般啊。那個陳玄景背信棄義,咱們不理他,要不要考慮考慮嚴公子?」
梁令瓚才哭得腦仁疼,心裡堵得慌:「這種事情,想想就頭疼……」
「頭疼什麼呀,這可是大事,就算你是女官,也得找丈夫吧?如今大事已了,你也該想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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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時梁天年和閔長澤已經在等著了,閔長澤一臉的激動之色:「小瓚!刑部行文下來了,南宮說被判斬立決,南宮季友被判流放,崔子皓被判充軍,瞿曇悉達和陳玄景被貶官!哈哈哈,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喪盡天良的人總要受報應!」
說著,他攬著梁令瓚:「我已經讓老吳備了酒菜,晚上咱們好好喝一盅!」
梁令瓚點點頭,卻無法像閔長澤一樣開心,她向梁天年望去。
她終於懂了爹當初不讓她報仇的心情——只要身邊人一個個都好好的,報不報仇,有什麼要緊?
此時此刻,大仇得報的開懷並不能驅散失去親人的悵惘,若是師父和大娘能活回來,她寧願不報這個仇。
嚴安之還有公務,告辭離開,梁令瓚送他。
冬日的黃昏,積雪未化,霞光照在雪光上,有種異樣燦爛的艷色。
一步一步,腳下積雪踩得吱吱作響,嚴安之道:「有件事,我想你也許想知道。」
「唔?」
「關於崔子皓。崔子皓不是我查到的,是被人送進來的。罪名是在賭場出老千鬥毆傷了人,被苦主扭收過來。但那苦主是長安城有名的遊俠,單憑崔子皓根本傷不了他。我覺得這是有人先我一步找到了崔子皓,然後故意將他送到我的面前。你猜會是誰?」
陳玄景。
梁令瓚聽到了心裡的聲音。她知道她的心一定會這樣想。
然而理智也告訴她,不可能。
「也許是老天爺吧。」
嚴安之看出她不想細究,道:「外面冷,你回去吧。」
梁令瓚點點頭,看著他轉身離去,忽然喚:「大表哥。」
嚴安之回頭,眉峰清峻,眸子向來是帶著一股冷意的,但在她面前,這片冷意總是化開的。
「你說,如果春水大娘心裡的人不是陳玄禮而是李司業,她會不會過得很幸福?」
她不會再回到長安,不會見到南宮說,前塵對她來說僅僅是前塵,她是幸福的李夫人,兒女環繞,夫妻和美。
那一定,是很美好的一生吧?
嚴安之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望著梁令瓚,她的眸子里全是認真,澄明的認真。
「我和捧香以前總替李司業抱怨大娘,說大娘對李司業實在不公平。現在我才明白,春水大娘若是真答應和李司業在一起,才是真的對他不公平。」梁令瓚眼中清明,微微有一絲辛酸,一字字道,「因為一直在她心中的,是另一個人。」
不管那個人好不好,不管那人喜不喜歡自己。
心這個東西,全無道理可講。
那個人走進了心裡,便一直在心裡。趕也趕不走,剜也剜不掉。
霞光轉瞬即逝,雪上的光只余清冷,嚴安之站在漸濃的暮色中,良久良久,開口道:「你說得對。」
梁令瓚深深一福:「這麼久以來,辛苦大表哥了,小瓚在此謝過。」
嚴安之靜靜地看著她。
這是相識以來,她第一次以女子身份向他行禮。
夜色覆蓋住整個長安城,燈光一盞盞亮起,用微弱的光龐大的黑暗。
他抱拳還禮:「不必客氣。」
能夠相逢,便是幸運。
他從來都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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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賢院里,先是一行身世,再是南宮說被斬,然後瞿曇悉達被貶,一時間群龍無首,就在大家議論皇帝會派誰來坐鎮的時候,一道聖旨下到了梁家。
「太史令?!」
送走宣旨太監後,閔長澤第一個跳了起來,「天吶,太史令!」
他抓著梁天年的雙肩:「二師兄,你聽到了嗎?小瓚當了太史令!太史令啊!」
梁天年也微笑了。他們看中的都不是太史令的官銜身份,而是,這曾是師父的官職。
現在,回到小瓚手中了。
天上彷彿真的有一雙洞明一切世事的眼睛,循著某種神秘恢宏的規則,讓萬事萬物周而復始。
這道聖旨一下,梁宅頓時賓客盈門,門檻被踏平了三寸不止。
宋其明早已自率性堂結業,在宋璟的安排下被外放去邊關小縣當了一年縣令,今日剛回京,就被這一連番的消息轟得眼昏眼花,跑過來圍著梁令瓚轉了三四圈,一面轉著看,一面搖頭嘆:「我的天!你竟然是個女人!天吶,哪裡有半點像女人!還當了太史令!天吶,女太史令,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啊!」
長嘆一番,連灌了三杯茶水,兀自不能平靜:「你還有什麼底牌沒有揭的?快快掏出來,不要再嚇兄弟我了!」
小瑛子和小潘子也從宮裡出來道賀,還奉上太子的賀禮,梁令瓚接過賀禮,跪下道:「臣謝太子殿下賞賜。」
小瑛子笑道:「太子殿下又不在這裡,你也太認真了,別拘禮,快起來吧。」
梁令瓚便起身,低眉垂眼的,遠沒有平時的親昵熱絡:「臣遵命。」
小瑛子扶她的手僵在半空,僵了半天,瞪向宋其明。
「不關我的事,我一句話也沒說!」宋其明捧著肚子,死命忍笑,「太子殿下,幾年前您裝一裝小太監也就罷了,現在您長這麼高,喉結都出來了,嗓子也不對了呀,小瓚要是還看不出來,那可就太瞎啦!」
小瑛子哭喪著臉,問梁令瓚:「真的嗎?」
梁令瓚真誠地搖頭:「不是。」她是真瞎,只覺得小瑛子長高了,別的全沒在意。
「那你是怎麼發現的?」
「是臣聽說太子殿下您為臣跪在殿前求情的時候。」梁令瓚認真地道,「殿下您在宮中謹慎存身,從來不多走一步,卻為臣在陛下面前跪了一夜。臣想來想去,想不出臣有何德何能令太子殿下如此。」
李瑛越發哭喪著臉:「就是不想你『臣』來『臣』去的,我才不想說破身份!」
「容我再認真一會兒。」梁令瓚說著,恭恭敬敬向李瑛一掬到底,「這次的事,多謝太子殿下了。若不是太子殿下派來徐沖徐大人,明年此時,臣的墳頭草就有三尺高了。」
「徐沖?」李瑛一怔,「誰?」
梁令瓚也怔住:「太史局的少監徐沖,不是太子殿下的人嗎?」
「你也說了我在宮中不過謹慎存身而已,哪裡有能耐在太史局安插人?徐沖這名字,我今日是第一次聽見。」
梁令瓚愣住了,完全地。
宋其明忍不住道:「這徐沖是誰?南宮老賊都死了,難道還有人要對你不利?」
梁令瓚不說話,她的眼睛是直的,全身是僵的,彷彿被人施了定身法,一動不動。
宋其明忍不住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驀地大叫一聲:「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臉上一陣狂笑,猛地跑了出去。
若是再快一些,身後只怕能激起一道煙塵。
廳上,宋其明一臉獃滯:「這是……悟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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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令瓚打馬沖向勝業坊。
她從來沒有騎得這麼快過,馬兒撒開四蹄,行人如潮水一般分開。
這馬兒彷彿被神仙施過仙法,神行疾速,梁令瓚只覺得清風微微拂面,轉眼便到拐進街口,陳宅就在前面。
朱紅大門緊閉,黃銅門環鋥亮。門上的人站得筆挺,人數不少,氣勢挺盛。
「吁——」
她提起韁繩,勒住馬。
她怎麼忘了?她可是在這裡吃過虧的。
她調轉馬頭,抽鞭便走。
陳家的門人只隱約瞧見街那頭來了一匹快馬,轉瞬又折回去了,什麼也沒瞧清。
不一時,街頭又傳來響動。
這次的響動比較引人注目,乃是一隊歌伎。
歌伎們面系輕紗,只露出一對妙目,身上著天魔亂舞之服。肩上、臂上、腕上皆有珠璉環繞,珠璉上墜著金鈴,每一下舉手抬足,鈴聲便發出清脆聲響,攝人魂魄。
門上的人眼珠子與下巴掉了一地。
「大爺有禮。」為首的歌伎盈盈開口,「源重葉源公子請我等來為陳二公子歌舞一曲,以悅公子。」
源重葉喜歡什麼,陳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再清楚不過,但像這樣把歌伎召上門還是頭一回。當中有個年長些的,道:「我們二公子不喜歡這樣的……」
話沒說完,鶯鶯燕燕們頓時嬌聲:「啊,被討厭了……」
「好傷心啊……」
「人家真是來獻舞的……」
「奴婢們初來長安,要是就這樣被趕出去,哪裡還有面目在平康坊立足?」
「大爺們行行好,放我們進去吧,只要見了陳二公子,跳一支舞便好。」
「對呀對呀,只要能進陳二公子的門,姐妹們就算即刻回去,也不會被笑話了。」
說歸說,也就罷了,偏偏她們一個個都不好好說話,圍著幾個人,腰肢輕擺,香肩微晃,鈴聲泠泠,香風陣陣,嬌語盈盈,別說是幾個門人,就算是大羅金仙只怕都撐不住。
幾個門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打開門的,暈頭轉向就將她們領到二公子的院門前,才清了清嗓子準備通報,女孩子們已經一把將他們推開,一涌而入:「二公子呀……」
蒼伯原要阻擋,奈何實在沒見過這種陣仗,只怔了一怔,鶯鶯燕燕們便闖進了書房,將陳玄景圍了個水泄不通。
陳玄景正提筆臨摹,不提防有此,其中一個還不顧廉恥地一把將他抱住。陳玄景不悅:「放開!」
「不放!」
聲音悶悶地從胸前傳來,陳玄景僵了一下,抬起胸前那顆腦袋。
「梁令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