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玄景的眸子里全是震驚。
梁令瓚笑了。
這些日子以來,每一次見到的他都是無情無緒,神情冷凝,彷彿一座冰雕,拒她於千里之外,現在可總算有點人氣了。
「梁大人這是在幹什麼?」可這點人氣轉瞬就不見了,陳玄景冷下臉,「步步高升之後興緻頗佳,來奚落被貶職的對手?玩得可還高興?」
梁令瓚的目光一寸寸從他臉上巡梭,一絲細節都不放過,最終發現,他連每一根睫毛都是冷的。
她點頭,由衷佩服:「演得真像,難怪把我騙這麼慘,我是真看不出來。只有先騙過我,才能騙過南宮說那隻老狐狸,嗯,你騙人的本事一向是很高明的。」
陳玄景淡淡道:「我不懂梁大人在說什麼。」
「我問你,徐沖是不是你派來的?」
「不是。」
「崔子皓是不是你找到的?」
「不是。」
「你錯了,」梁令瓚真誠地建議,「如果真的不是你,你應該先驚訝一下,然後再否認。還有,別逼我出絕招,有個法子我只要一試,你一準玩完。」
她的目光堅決有力,讓陳玄景腦中警鐘長鳴,他試圖掰開她的手。
梁令瓚有備而來,豈會讓他得逞?她十根手指扣得死死的,腦袋撞進他的懷裡,耳朵貼在他胸前聲音裡帶著一絲笑意:「你知不知道,有一個地方是騙不了人的?」
陳玄景幾乎是壓住了呼吸。
可她說得對,那個地方是騙不了人的。
只要她靠近,他的心跳便劇烈。
咚,咚,咚。
「我發現,只要我抱你,你的心就會跳得特別快。」梁令瓚她的手撫上他的胸膛,隔著絲綢衣料,皮膚底下那一團溫熱輕輕撞擊著她的掌心。它蓬勃、有力、狂盛,像一頭被束縛在血肉之軀里的小小猛獸,「以前我以為是你不喜歡我抱,後來我就明白,這是你喜歡,很喜歡。」
她仰起頭,看著他:「對不對?」
他用力咬了咬牙:「你從前還是要聰明些,討厭就是討厭,哪裡來的喜歡?梁大人,你的記性當真這麼糟糕?上一回的話難道都忘了?千星都還回來了,我還當你有幾分骨氣,沒想到這會兒還想倒貼……」
他的話沒能說完。
梁令瓚一把拉下他的臉,踮起腳尖,堵住他的嘴。
這張嘴太討厭了,黑的能說成白的,白的能說成黑的,堵住他,這個世界就清靜了。
然後呢?
她思索,回憶,運用當初考太學的鑽研精神,仔細地重複記憶中他對她做過的步驟。
可任何時候都能清晰明凈的大腦,在這這趟回憶上卻遇上了困難,她只想起急促的呼吸、深深的眩暈以及快要喘不過氣的感覺……
好像要含住?
好像要咬一咬?
好像還要動用舌頭?
這感覺好比拿起考卷才發現題目都看過答案卻忘了!
就在她心慌慌的時候,陳玄景的手扣在了她的腦後,另一手攬住了她的腰,她整個像藤蔓一樣貼向了他,再沒有一絲距離。
那種彷彿飄上雲端的暈眩又來了,除了緊緊抱著他外,她什麼也做不了。
只有一個念頭,在腦海中升起:
原來這招更好用,嗯,一定要好好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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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陳玄景偶爾還會回想起那天。
那天,他被攔在紫宸門外,看著梁令瓚踏上大殿的台階。
她那一天真美,披帛長長,隨風輕飛,像從雲端里降下的仙子。
可她要去的卻是地獄,獨自一人。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刻,看著她一步步走向危險,而自己卻什麼也做不了。
神魂沒有嗓音,它在肉身內痛苦嘶吼,外面卻什麼也看不出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種滋味,並且發誓,永不再嘗。
他答應過一行大師要照顧好她,他也發自內心想照顧好她,可是在這龐大深邃的長安城,在這無邊無際的皇宮,他才發現自己錯了。
她選了世間最狹窄最兇險的路,他若要走在她的身邊,只會同她一道變成別人的靶子,還會把她的路擠得更窄更兇險。
若想保護她,他只有走上另外一條路。
站到她的對面,成為她的敵人,這樣,才能網羅所有想要對付她的人,然後將他們一個一個收拾掉。
他將自己祭獻給陳家,祭獻給權謀,只有這樣,才能為她掃清所有的障礙。
他再也不能站在她的身邊,終其一生,他都會有黑暗中隔著遙遠的距離仰望她,就像仰望天上的星辰。
她就是他心中最亮的那顆星。
星辰是自由的,他又何必摘下?
就在這個決定做出的一瞬間,他彷彿聽到心被重重包裹的聲響,胸膛里那顆會跳動的東西,再一次堅若鐵石。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他高估自己了。光是在她面前保持冷淡的神情,幾乎就要耗盡全力。那日在大門口,他幾乎是逃進了門內,背靠著大門,全身虛脫,軟軟地靠著門坐下來。
他聽到了車輪聲,聽到了腳步聲,聽到了嚴安之說話,聽到了她笑著說自己傻,然後,一幅衣袖被塞進了門縫,他撿起來,看到了一塊絲帕,以及裹在絲帕里的千星
絲帕真柔軟。這樣的絲帕他不知道有多少,往往用過一次之後便更換,每一塊都是嶄新,他從來不知道它舊了之後會這樣軟,微微磨起了毛邊,摸上去,軟茸茸,微溫。
這是她的溫度。
他握著它,心裡清晰地知道,這將是他最後一次碰觸到她的溫度,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了。
可是寒風無情地吹過,連這僅剩的餘溫都要帶走。他留不住,怎樣都留不住。
他在風中痛哭出聲,彷彿回到了小時候,發現父母再也不會回來的那一年。
他知道他失去她了。
他也準備好失去她了。
只是他不知道,原來會這樣痛,這樣痛……
可這一切都是值得的。看著她在大殿上的樣子,他心中既驕傲,又憐惜。
往前走吧,梁令瓚。你會踏上更高遠更明亮的道路,也會遇見更強大更可怕的對手,但是別怕,我會在你身後,永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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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沒想到的是,他扛住了她的眼淚,卻沒扛住她的吻。
在她的唇吻過來的一瞬,腦子裡嗡地一響,理智還沒反應過來,神魂就已經丟盔棄甲。
待到抬起頭來,梁令瓚已經攬著他的脖子問:「還要裝嗎?」
陳玄景心中幾乎是一聲悲嘆,簡直想拿面鏡子給她照照,讓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她的的臉色緋色,勝過春日裡開得最好的那朵桃花,聲音低而膩滑,帶著點沙啞,更要命的是呼吸尚未平順,嬌喘細細。
「你完了。」陳玄景咬牙,「就憑著你這一根筋的腦子,以後還能哄得過誰?還怎麼在朝堂上混下去?」
「我就知道,你是為了幫我,才故意這樣做。」梁令瓚抬起頭來,看了他半晌,忽然在他臂膀上咬了一口。
陳玄景吃痛,倒吸一口冷氣。然而下一瞬,梁令瓚便又重新撲在了他懷裡:「我不要哄誰,我誰也不哄。長安城一點兒也不好玩,我不玩了。陳玄景,我們走吧,我們去一個不用演戲的地方,我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喜歡你,你喜歡我,我們天天在一起,誰也不用離開誰,好不好?」
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這幾乎是,夢境里才有幻想啊!
陳玄景深深吸了口氣:「你捨得離開集賢院?」
「我有什麼捨不得?陛下天天瞪著我,一雙眼睛跟烏雞眼似的,不知道哪天就要把我吃了。」
陳玄景給這話逗得一笑,輕輕撫了撫她的頭髮,沉吟:「陛下和前些年確實有點不一樣了,也許真是上了年紀……」他握著她的肩,將她拉開一點,正視她的眼睛,「可你要想好了,若要鑽研天文,再也沒有比宮中更好的地方。」
「也沒有比宮中更危險的地方。」梁令瓚看著他,眸子里全是溫柔,以及細細的心疼,「玄景,我不想你為我受苦。我不要你板著臉,一副冷冰冰的樣子。面上冷,心裡更冷,我不要你那樣。」
我想要你笑。
因為你笑起來的樣子,是那樣好看。
再不然生氣也好,你生起氣來,眸子格外黑亮。
這視線一定有實質,它包含著梁令瓚所有沒說出口的話,化作一道暖流,進入陳玄景的心中,再從心中汩汩而出,流經之處,黑暗退散,冷硬潰敗,生命中所有雜質都被滌清,身與心只剩下暖與溫柔。
「我知道了。」他輕輕擁住她,很輕很輕,像擁著一朵花,或者一朵雲,「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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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婆婆第一個知道了這個消息,大樂:「我就知道小景這孩子是不錯的!走,咱們回洛陽去,成親的東西我都備好啦!」
梁天年含笑,不住點頭。
閔學錄最是興奮:「我在這長安真他娘的待夠了,我跟你們一道走!」說著就要去收拾東西。
梁令瓚忙攔下他:「我才上任,總不能說走就走,且有些日子呢,慢慢收拾吧。」
再者搬家也不是件簡單的事,偌大宅院,諸多奴僕,該怎麼安排還得細細商量。幸好有長輩們在,幫梁令瓚攬去了這項雜事。梁令瓚先去了趟宋府,拜見宋璟,將自己的打算說了。
宋璟點頭道:「你是女子之身,久留朝廷,恐怕陛下心中有芥蒂,無錯還好,一旦有錯,陛下發作起來,你就難辦了。」
又嘆道:「而今是多事之秋,後位空懸,東宮不穩,各地節度使又都擁兵自重,天下看上去錦繡繁華,可單看你一身才華卻不能容於朝廷,就知道咱們大唐未來會如何了。」
這些家國大事,梁令瓚不是很清楚,但看宋璟頗為憂心,安慰道:「我是自己要走,不是陛下不容。陛下在位這麼多年,大唐是大大的太平盛世,老百姓都說他是明君,大人不要再過擔心了。」
宋璟嘆息不語。
在梁婆婆的操持下,搬家的事進行得有條不紊,一車車細軟運往洛陽,梁令瓚讓他們三人先回洛陽安置,首先要去看一所新宅子,才住得下這許多人。
梁婆婆遙想梁令瓚成親之後,七八個小糰子滾地亂爬,確實非要個大宅子不可,還得大大的庭院才行,連忙崔著梁天年與閔長澤上路了,臨走前,再三叮嚀梁令瓚速速回來。
梁令瓚點頭:「婆婆放心,我辭官的奏摺都寫好了,明天一早就遞上去。」
可第二天,百官在大殿等了半天都沒有等來皇帝,勤政多年的皇帝破天荒地罷朝了。
再一看,不單是皇帝沒來,幾位重臣也沒來,遠遠的倒見幾位宗室耆老扶著太監顫巍巍入宮了。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彼此臉上看到了不安:這是出大事了。
會有什麼大事?昨天諸官離宮時都好好的,也沒聽聞外面有什麼消息,看來,是宮中的事。
片刻後,內侍出來宣皇帝口諭,命百官退朝。
梁令瓚只好把奏摺揣回袖子里。
就在出宮路上,就已經有消息靈通的打探出了情況:就在昨天晚上,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三兄弟披甲入宮,意圖兵變,皇帝震怒,已經將三人逮捕,準備就地處死。
嗒,梁令瓚一個失手,奏摺自袖中滑出,跌在地上。